污染和净化

——读余华小说《文城》

▶《文城》《活着》 台州市图书馆普通文献借阅室I247.5/Y755

他的张力还是像炸弹

那么水乡的溪镇

那么甜糯的乡音

都掩饰不了这种张力

就在下一句

不经意的时候

把你炸得稀里哗啦

庄向娟 文/摄

文城在哪?

余华自己在书里做了回答:文城意味着林祥福和女儿没有尽头的漂泊和寻找。但对于读者来说,文城确实是在那里的,就在溪镇,林祥福确确实实把文城这个地方感受和确定出来了。所谓命运的漂泊、此生的寻找,我反而觉得都和余华无关,活在他笔下的一个个人,就是在他的精神森林里颠沛流离的那些人,其实非常纯粹地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甚至不管这样的结果是什么。当然,余华让他们都朝着死亡而活,不是善始善终的死亡,是该死的时候就把他写死了。

比如林祥福,为了去土匪窝子里救顾益民,一把尖刀从左耳朵里刺进去,笑的时候就死了,还是站着死的。读者会诧异:林祥福怎么能死呢?他可是男主角啊,他的“文城使命”还没完成。看到这里,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林祥福终于被军阀混战、匪祸泛滥的环境给污染了,我们也只能让自己的眼泪净化自己。

说到底,余华写的不是哪个主角,他写的是命运本身,这事他在《活着》里面就说明白了。他说:《活着》是一个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因为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没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埋怨对方。

记得《活着》里的福贵没?他扯着一只叫二喜、有庆、家珍、凤霞、苦根,也叫福贵的老牛,在耕一片名叫苦难的荒地。苦根是他吃豆子被撑死的外孙,有庆是他被过度抽血死掉的儿子,凤霞是他生孩子难产死的女儿,家珍是他多次该死终于被耗死的老婆,二喜是他被砸得血肉模糊死去的女婿。千万别往福贵的一生里头探一眼,太黑了。

高中时候读《活着》,读到心竭。现在读《活着》,感受到余华驾驭着时间这匹烈马,在福贵身上驰骋出了一大片痛苦。福贵是怎么活下来的?是把活着当成和自己无关的第三者,不让它剥削自己,最终让它驾驭自己。读余华的小说,你得敬畏那些幸福和欢乐,因为紧跟着的,就是苦难。他的笔下没有幸存者。

二喜到了《文城》里面,换了个名字叫林祥福。凤霞生孩子难产死了,二喜没法子,抱着苦根到处找奶着孩子的女人,一手钱,一手把孩子递过去。《文城》一开篇,就是林祥福抱着嗷嗷待哺的女儿在溪镇里兜转,隔着一栋栋房子,偷听哪家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敲开门,一手举着铜钱,一手把孩子递过去。你看,名字不重要,男孩女孩不重要,重要的是命,是延续,是生生不息的生命本身。

看《活着》,是任凭火星子在身体里乱蹿,短句子、短段落、第一人称讲述,哪里要分辨什么起承转合,让文字造出来的那个世界在脑海里轰然倒塌就是了。所以一翻开《文城》的时候,黏稠的描摹让我愣了一下:世事沧桑,余华也换风格了吗?

看着看着,我知道书出余华,因为他的张力还是像炸弹,那么水乡的溪镇,那么甜糯的乡音,都掩饰不了这种张力,就在下一句,不经意的时候,把你炸得稀里哗啦。然后他笔下的人,都还是为了注定的活着而活着,即便所在的环境已经一片墨黑,都没有被污染,都还能净化我这个阅读者。

有些人说,余华文字有很多缺陷。余华肯定是不屑于回答的,我来替他回答:在魔化了的世界里,唯有魔幻的表达,才是唯一的文字合理。

更何况,余华还存了一心的慈悲。他写完一片恶臭的溪镇,还接着写了《文城补》,独独写了小美和阿强的故事。这个“补”就像是溪镇崩裂的前奏,却偏偏写在后面,还美得像是,缝补一件最喜欢的衣裳。

在余华心里,现在拥有的一切,是溪镇净化后,重新长出来的文城吗?还是文城只存在于清朝灭亡、民国初立之后,军阀混战、匪祸泛滥之前,那个短暂的时间缝隙里呢?

2021-06-26 ——读余华小说《文城》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16017.html 1 3 污染和净化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