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卫
（闲杂人等怀念金庸）
如果你跟我一样早年看金庸，你一定会知道宝文堂版本——当年最好的盗版。
每隔三四年，都会再炒金庸。相当于每过几年，去看心理医生，以求健康——心理健康现如今可怜到捏到纸质书才踏实。
跟孩子讲，如果一本书确认为好书，那么最好就是翻来覆去地读，将它读薄，会渗入骨髓，沁入心脾，形成你的明确调性。
话说出去了，只能推荐给他很多书，什么《约翰克里斯朵夫》啦，什么《德拉克罗瓦日记》啦，什么《塔木德》啦……与此同时，也没好意思跟他讲这些书我都没读完。
博览群书并且记得住里头的字句，那是天才或者专业文艺工作者的事儿，理智告诉我们要牢牢清楚我们是庸凡的人，浑浑噩噩同时能记得住一两本书，背熟里头的话以后能够吹吹牛，就很足够。
读金庸，最爱的还是《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和《鹿鼎记》。拿起来就放不下手，这文字间的馥郁芬芳和体面的躲藏，人间哪得几回闻。看进去的时候，有一种惶恐就会产生：寡淡人生的映衬下，这些书看完了该咋办？
后来李宗盛云里雾里唱出来，但音乐会有一个局限，就是情绪的逻辑太过规整，顺着这个逻辑，忽然间你就发现被带歪，而你跟她，万千不能说的，就这样轻薄地被说出来——大部分都是这样，说多了，怕亵渎，说少了，怕辜负。
最近又看倚天屠龙。第一册将尽，素素遇见翠山，此后到王盘山，总觉金庸就已经把所有旖旎写尽，六和塔下，钱塘风雨，真当是浊世清真，斜风细雨不须归。
用常金鹏和白龟寿作势，昆仑派年轻高手作辅，谢逊作引，终成姻缘，此间更有素素唱《山坡羊》过渡，每次看这些段，翻书的时候手指都不舍得碰文字一下，生怕沾染了这份干干净净。
《山坡羊》是我至今读到过最酣畅淋漓的元人词调。
这是金庸文字最珍贵之一。有些文字是激烈的，跳目十行依然不忍再睹，有些文字是委屈的，有些文字是清冽的，即将看到的时候，你甚至会想着去洗把脸再去读。
不晓得老爷子写这些的时候心里想着谁，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影像在指引，如同李宗盛写歌，每次都借着天崩地裂的爱情，连神仙都信了——民国的文艺家们更是如此，徐志摩写给陆小曼的信看得人鸡皮疙瘩四起，像煮沸的开水，旋即冷却，生冷得不近人情——李叔同出家后，原配领着一儿一女寺庙前磕头长跪几个时辰，法师还是不愿出来见一面。
后来日本妻子再来，还是不见，托问何为爱，答曰慈悲，雪子就问：你对世人慈悲，为何独对我残忍？
说起来有些不敬——但有一天我傍晚回家，打扑克斗地主输得倒台，小区里暮色下，雀鸟在小树林里争嚷，不晓得这算不算悲欣交集……
相对而言，《倚天屠龙记》可以算是最完美的成人童话——因为张无忌足够普通，硬生生加上了那么多幸运：父母名门望族，外公白眉鹰王、义父金毛狮王、太公三丰真人、美人胚子周芷若长大后还记着小时候些许事儿……所有的幸运都加在张无忌身上，让他常常喘不过气来。
我猜张无忌心底里想要过的，就是土财主的小日子，不问天下事，归作田舍郎。说起来，价值观跟俺还有点接近呢。
但是不行啊，谁让他是主角，陈佩斯讲主角就要有主角的样子。金庸写他的时候，是不是用上了自己的心思，我不晓得，但张无忌最令人动容的时刻，第一是爱上朱九真，第二听小昭唱歌，第三对着周芷若说没有赵敏我就活不下——都是被逼得没办法的时候。
殷素素抱着他自杀的时候，他还太小，不能体会命运沉重的教训，就像谢逊在冰火岛上教他的口诀，要用很长一阵子，反刍般逐渐体会。
《天龙八部》太沉重，《鹿鼎记》是沉重之上演化出来的戏谑，读着都让人警醒，而警醒又有什么用呢，成年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明知道所有的问题，同时也知道自己做不到——这种无力感催促着我们去寻找童话。
所以《倚天屠龙记》是最好的慰藉，因为张无忌所有的缺陷，都精准指定住那些无奈的、乏力的，停车场熄火之后，沉默十分钟拉开车门上楼的现代人。
说起来，也得亏有个赵敏，敏敏穆特尔，草原血脉让她不管不顾。在亳州教主大婚的时候，范遥跟她讲郡主，世上不如意十有八九，何必勉强的时候，她说：
我偏要勉强！
关于这句话，后来我找到了一个精准的描述：当你老老实实顺着斑马线过十字路口的时候，被一架潜水艇拦腰击中。
这个叙述方式让我如此着迷，以至于目前为止我都没能找到更好的形容词。
世上很多事，其实不勉强，也就这样过去了。至多在临终前床上迷离想想，威廉华莱士说：你要不要拿来换回去冲杀一场的机会？笑着去死。
心里说，哪有那么多机会呀，呵呵一笑，然后就死了。
所以剩下来的都是童话，到了第三册，张无忌神功大成，大杀四方，被逼成为明教教主后，遇到赵敏，从此之后，他的纠结和无奈，就在全书中不断呈现，如果没有赵敏，这个连金庸都不能做主的性格最终会让这部书成为死局——托尔斯泰讲过，我也不想让安娜·卡列尼娜死去，但是我实在已经没有办法了。
幸好有赵敏，幸好有她在亳州城面对天下英豪，面对张三丰手书的佳儿佳妇，这个蒙古女子大不韪地说：
“我偏要勉强”。
所以赵敏是张无忌——或者是你我，最好的童话。以至于我看到第三册，就没什么信心继续阅读，生怕她不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