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着求学的路桥“高位截瘫”女孩陈苗苗,因为获得国家奖学金特别评审奖,重新回到我们的视野。
生病、求学、获奖,每次生命的拐点,她似乎都能努力抓住机遇,与命运抗衡。聚光灯下,我们看到了这个女孩的自信与笑脸。
不能否认,一路走来,她的背后出现了一群有名字或者没有名字的支持者。他们用行动,去温暖了这个心灵出现过裂缝的女孩,大家似乎都在相信:她可以。
这一次,我们采访了陈苗苗还有“扶起”她的几个人。我们想知道,当一个人被命运以痛击时,她和身边的人是如何回应的?他们又是被何种信念鼓舞着?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本报记者卢珍珍/文 李昌正/摄
陈苗苗讲述——
悬崖之上
6岁生病以后,我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层薄膜。那个时候的我,像站在悬崖上,有点摇摇欲坠。
旁人给我的反馈,是怜悯、歧视,我接收到的,都是负面情绪。
他们说,你以后怎么办啊?我有点无望,好像自己只能烂在那边。
鲍文陆老师是第一个给我信心的。
7岁的时候,鲍老师骑着自行车,来家里找我。他给我带了一本张海迪的自传,那本书的封面是红色的,张海迪穿着黑色的衣服,坐在轮椅上,侧影。
他和我说,有一个人和我一样残疾,但现在的她很了不起。鲍老师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和我一样,但可以过得很好。
收到那本书后,我在想,或许,我也可以过得好一点。突然间,我的视野被打开了,外面的世界变得辽阔了。
后来,我去读小学,碰到了这辈子对我影响最大的老师,她叫王金燕。
我觉得她很熟悉,像我的幼儿园老师,因为她们俩的额头上都有一颗痣。我对幼儿园还有印象,记得老师很严厉,生病以后,我就没去过幼儿园了,但会想起她。
王金燕老师会积极引导小朋友,平等对待我。别班的小朋友会用那样的眼光看我,但在那个班级,我从没被这样的眼光盯住过。
我读四年级的时候,老师突然去世了。
那是个冬天,我经过门卫室,他们说老师去世了。我进了教室之后,还是不敢相信。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讲台上的那个语文老师,我不认识了。她已经不在了。
她突然间去世,对我打击蛮大。我可靠的亲人离开了,我不习惯。
那段时间,正好妈妈身体不好,家里的妹妹也才几个月大。我想,干脆放弃,不读书了。
我读小学,每个学期末会收到几百块奖励,但对整个家庭来说,没有任何改善。这一点点东西,止不了渴。
四年级下册,我辍学了。
学校老师、救过我的陈孔建叔叔,他们都不忍我放弃。那段时间,经常有人过来和我聊。
我很惊讶,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放弃了,应该会像一朵小花一样,谢了就谢了。但没想到,那么多人关心我。他们几乎天天过来,这让我意识到,读书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可能还牵连着他们的心。
五年级上册,我回到了学校。
读书不易
小升初,我面临着失学的可能。
接收我这个高位截瘫的学生,对学校来说,他们都有压力。通过教育局还有很多人的帮助,后来,我顺利就读了桐屿中学。
中考之后,因为错过报考时间,我又没地方读书了。
初中,我有几个好朋友,她们和我说,自己考上了哪所学校。但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光凭成绩,我和她们是相差无几的。她们都可以读,我却没有办法,这个现实我有点接受不了。
但是,爸爸妈妈动摇了。爸爸初中还没毕业,妈妈小学二年级的文化,对他们来说,读完初中已经可以了。
他们说,不要读了吧。
我不想就这么算了,我想争取。可是,我也没有其他办法。
不高兴的时候,我只能通过折磨我自己,来折磨妈妈,因为我知道,她一直爱着我。我只要折磨我自己,她会难受,可能就会屈服。
我不和妈妈说话,自我封闭,不吃饭。我觉得吃饭只是一个外在的需求,没有满足也没有关系。
那个时候的我,年纪小,比较幼稚,也很偏激。
后来,桐屿中学的戴晓波校长,联系上了蓬街私立中学,他们接纳了我。
小学三年级到高中,我都趴着学习。
高中以后,每天早上6点半学到晚上10点,我的身体就这样慢慢扭曲掉。每个学期,脊椎都比上个学期要侧弯一些。妈妈用手摸,就能感觉到。
高中有一个英语老师,她是台州学院毕业的,上课的时候,她会分享大学快乐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听到台州学院。
平视生活
小学二年级后,医生告诉我,我的褥疮比较严重,不能久坐,只能趴着读书。小学三年级到高中,是被压抑的状态,我的性格变得阴沉。被束缚的感觉,真的不好。
但是到台州学院后,我又慢慢感觉到自己被释放了。
大学之后,我开始坐在轮椅上听课。
我坐在第一排,我有了同桌,我开始平视很多东西。我想让大家知道,我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和他们没有区别。我们在同一片空间里生活,在一个教室里呼吸。
大一,是我和班级同学交流最多的一年。班级的男同学,以寝室为单位,上午下午他们排班来接送我。在教室里,我们也会聊天,同学没有小心翼翼地对待我。
大一的暑假,我花了2700元,给轮椅买了一个电动装置。这笔钱,是我助学金的一部分。
开着电动轮椅,我可以自己行动,去观察触摸这个世界。
电动装置刚寄过来时,我在调试开关,它一下子动起来,把我的牙都砸出血了。在我妈妈面前,我什么都没说,也不敢说。
小时候坐轮椅,我摔倒的时候,会自己扶正轮椅,再爬上来。后来妈妈一直陪着我上学,我就没再摔倒过。
不过,大学之后,我摔倒过几次。
第一次摔倒,是大一。我们在赶路,男生一不小心,把我弄翻了。我记得路上有两个女孩子跑过来,她们一个扶住我的手臂,一个扶着轮椅,男生就抱着我,把我重新放回轮椅。
还有一次,是我开着电动轮椅去桐屿的路上。
去的路上坑坑洼洼的,我没注意,开过去,啪,摔倒了。妈妈和妹妹坐在邻居的电瓶车上,开在我的前面,完全没有关注到我。
车翻了,我躺在地上,附近有车来来往往,包括自行车、汽车、电瓶车。有些人会回头张望一下我,但是又开走了。没有一个人停下。
后来我妹妹注意到,我怎么没跟上,就让我妈妈回来。她看我在地上,就把我抱起来。
可能这就是社会和学校的不同吧。
事情过去之后,我就不想了。我很少回忆那些痛苦的事,这是我释放压力的方式。
快乐阶段
大二下学期,一个学姐在QQ上找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浙江省“互联网+”大学生创新创业竞赛。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比赛,也是第一次熬那么多夜。
获奖之后,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参加比赛,还可以拿奖。而自己学的知识,可以用来应用,它不是书本上的东西,它能化为实践。
它有一种梦幻感。
大三开学后,我报名了三个比赛。每次比赛,老师说你们获奖了,咦,又获奖了。我发现,参加比赛,80%的机遇我可以拿到奖。那我就再试试,这一路就开始了……
每次比赛,我都会熬夜,只是熬得多和熬得少的差别。房间里,妈妈和妹妹都睡了,只有我的电脑还亮着。熬不动的时候,靠咖啡撑着,一包不行就两包。
晚上我和老师们说了晚安。但是半夜,我又会在群里发改好的讲稿,一直到早上。
我人生最快乐的阶段,就是今年十月份到十一月份期间。
浙江省职业生涯规划大赛,这是第一次以我为主角进行准备的比赛。我有三个指导老师,他们陪我一起改、一起完善的时候,我觉得,如果没有拿到奖,会辜负他们。
对自己要求更加严格,成了我的下意识。
妈妈的爱
妈妈偶尔会问我,生病那时候她没在我身边,我是不是恨她。我说,这和她没有关系,她出去打工,是想给我更好的生活。
鲍文陆老师来看我之后,我想开很多。
那段时间,妈妈也在对我进行一个尝试,让我走出来。
我们家种农田,秋天的时候会晒稻谷。
妈妈会从邻居家借一个木制的脱壳机器,只要我摇啊摇,谷子就一颗一颗脱掉壳,掉到簸箕里,妈妈让我过去摇,她去接。我感觉稻谷就像金沙一样流泻下来,妈妈接住了金沙,好像也接住了我。
慢慢地,我就跟妈妈提更多的要求。我想去外面玩,你要陪我;我想去图书馆看书,你要陪我;我想去公园,你要陪我。
邻居家小孩,比我小两岁,妈妈带我出去玩,总会带上她。所有费用,都是妈妈承担。她让这个小孩陪我玩,给我找了伴。但这些,我到现在才明白,以前只知道两个人玩玩挺开心的。
妈妈偶尔也会抱怨,最后都会用一句话总结:看开了就好。但妈妈会反复对我说,哪些人帮了我,要我记住,要知恩图报,要更加努力。
我记得是一个冬天,早上雾气很大,周围树影在雾气里显得特别朦胧,我去教学楼的路上,太阳慢慢出来,光线刺破了浓雾。那时候还是大一,还是妈妈推着我的时候,特别难忘。
我每天都会记账,记家里的费用。妈妈不想体检,她怕自己查出病来,也不想去治疗,我就带她去了。她脚受伤的那段时间,也是我每天接送妹妹上下学。
现在大四了,我想的,就是找一份工作,努力攒钱。攒到一定程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带上妈妈和妹妹,费用我全包。
他人讲述——
唯有读书
陈孔建
我和苗苗是同村人,我是当时的村支书。
那个下午,我接到电话,说村里一个小孩发烧,人快不行了。我看到她时,她已经没有了意识。
她妈妈当时不在家,在杭州打工。我和几个人,一起把苗苗送到黄岩第一人民医院,医生说没救了。我们就连夜送她去了杭州,到达杭州时,外面下起了大雪。
杭州的医院把她救回来了,但身体残疾了。
苗苗是个漂亮的孩子,一下子从天堂到地狱,我看了伤心。这在她幼小的心里,打了个结。
读小学时,读到一半她又不想读了。
校长苦口婆心劝过她,我也问她:以后怎么办?每天趴着身子,父母老了怎么办?
她只能读书。
这孩子也好,后来愿意读书了,心有点变动,读书更认真了。
这一路,苗苗遇到了很多好心人。无论学校、部门、社会,都有很多人关心她。苗苗是在爱心中成长的。
我结对资助过很多学生,苗苗只是其中一个。
社会要发展,读书很重要。现在这个文明社会,知识比什么都重要。
我对结对的人说,叔叔不需要你们报答,你们把这份爱传播下去。
中学没毕业,我就没读了,现在觉得自己缺少的就是知识。我办企业的时候,曾经给应届毕业生讲过50分钟的课,他们问我,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的回答是:社会大学。我想,如果我读书了,现在的路都不一样了。
我当村支书时,在一个论坛上,代表讲话。下台后,别人问我:你是村支书?
我说,不像吗?
对方说,不像,你像教授。
他这么一说,对我又是一次心理创伤:为什么我不读书?
我把这种遗憾,都寄托在这些孩子身上了。
苗苗是个乐观的孩子,从她脸上的笑容,就能看出来。她渴望精彩的人生,对生命、美好生活有向往。她的眼神,别人没有。她没有时间去欣赏这个世界,只有一门心思读书。如果能考上大学,肯定就是个优秀的大学生。
现在,她获得的成绩,成了我特别骄傲的事。她这种精神,能感动心灵上残疾的孩子。如果她能工作,能教育到一大批人。
你的大事,学校的小事
蓬街私立中学董事长 叶林平
和我联系的时候,桐屿中学的戴晓波校长,已经四处碰壁了。我和戴晓波比较熟,他打电话给我,问学校能不能接纳她。
我听说了她的事情,她从小残疾,趴着上课,这个事情感动了我。我认为,作为一个民办学校,应该尽一份社会责任。电话里,我就答应了。
接纳她之后,就必须要解决几个问题。她住的问题,她母亲工作的问题,还有教室安排在哪里,很多实际的问题。
当时离新生开学的时间很紧,这事我就亲自一竿子负责到底。
我们特地选了一个大教室,把教室隔出四分之一,作为她的寝室。她轮椅推出来,就是教室,不需要经过台阶,都是无障碍。
在她住的房间里,我们设立了卫生间,安装了热水、抽水马桶,在教室外面,单独建立了化粪池。
她家条件困难,我们给她妈妈安排了保洁工作,一个月几千元。苗苗在我们这里读书期间,学费是全免的,餐费也是一分不收的。
既然决定接纳她,我们就要安置好她。
我们接纳她,是我们民办学校的社会责任。我们如果不接纳她,她的一生可能就没前途了。她的母亲不可能一直养育她,她必须要工作。只有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
我和她说过,今后可以选一个财务方面的专业,考一个注册会计师,她可能是听进去了。
她刚来的时候,有点自卑。我能看出来她心里的变化,所以我尽可能不去打扰她。尤其她躺在床上,你去看她的时候,她会很不自然,不断整理头发,整理其他东西。考虑这种情况,我和她的母亲,交流比较多。
我就记得和她说过,对你个人来说的大事,但对学校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举手之劳。
因为她,他们班三年来教室都没有变。但从另一个角度,她也为其他学生树立了榜样,改变了学风。有些东西,都是相互的。
她毕业之后,各种渠道,我也都关注到她。她母亲每年都会来一次学校,送一篮桃子。不是什么包装箱,单单放篮子里的,这个比买的,价值高很多。她们有感恩的心。
一起成长
台州学院2018级财务管理34班辅导员 徐建伟
我和苗苗是同一年到台州学院的。我到校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带两个志愿者,去接苗苗。
我们驱车到她家时,当时媒体、爱心人士、残联,都等在那边了。
在她家二楼,我看到她趴在自己的床上,床上有很多书,还有一台电脑。第一印象,就感觉这个女孩子很小,趴在那里,抬头望着我们。
专门就苗苗入学的事,学校领导层还开了一个会议。安排她的住宿,达到了拎包入住的条件。宿舍下方,还给她妈妈配了一个厨房。平时,他妈妈也做保洁工作。所有的东西,都给她开通了绿色通道。
除了生活上给的帮助,其他我们都没区别对待。比如,第一次查寝,苗苗的东西比较多,查寝的同学给她扣了很多分,没有偏袒。苗苗很紧张,说保证下次一定会做好,下次她的寝室就很干净了。
我们以为她学习会有困难,没有想到第一年,她考了班级第一。她会把自己的笔记、学习重点分享在班级群里。
一开始,我们考虑给她买张床放在教室,她拒绝了。她想通过坐着上课,逼自己成为一个普通学生,她想融入集体,融入学校。大二的时候,她给自己买了电动轮椅,感觉她解放了自己的天性,心扉都敞开了。
大家关心她,真的是因为尊重她,敬佩她自强不息的精神。她身上的光,让我们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去帮助她。
苗苗是个很有灵气的孩子,我们一起参加了浙江省职业生涯规划大赛。她需要改自己的参赛文本、演讲稿。当我们发现问题,她立马拿出手机修改。执行力特别强,这一点非常给力。
从职规赛到国家奖学金评比,整个10月份,我们几乎全程陪着苗苗,周末也过来加班。好几次都忙到晚上十一二点,我们让她先回去,结果到凌晨两点,她把修改稿发群里,把我们惊呆了。
这一次,她获得了国家奖学金特别评审奖,这也是台州学院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