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以谦:艺海游踪

章以谦,1942年出生,台州三门人,国家二级电影导演、上海东方电视台高级导演、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曾任中国国家广电总局美术家协会理事,为刘海粟拜门弟子,擅长中国山水画,出版有《章以谦作品选集》《传统与现代——章以谦、郑前文、章柯中国画作品集》等。

本报记者 陶子骞

回乡

桌案上搁着一幅画作,青山连绵,云烟流水,渔舟系岸,题字是杜甫的诗句“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细看局部,笔力苍劲、老拙,再看全局,勾勒出一派昂扬生机。

这是章以谦今年绘就的。前不久,80岁的他和妻子赵佩君刚从上海返回三门,一路劳顿,休整了大半月,没有告知太多人自己的归讯。

如今,他每年回海游住上半载。房子坐落在珠游溪畔,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楼外是县城朴素的街道,不似上海繁华,却有足够的烟火气。大半个世纪过去,与儿时相比,这里已是沧海桑田,但他自有亲近之感。

晨起,用过简单的早餐,章以谦要吸氧两个小时。平时与人交谈,他瞧起来精神矍铄,一派凝远风度,但被生活侵蚀的身体瞒不过时间,还是在坦诚地衰老。

吃完午饭,他要小憩片刻。下午的时光,艺术家章以谦钻进书房,读书、写诗、填词、作画,乐此不疲。1964年,他从浙江美术学院附属中等美术学校(下称浙美附中,浙美为中国美院前身)毕业,潘天寿是当时浙江美院的校长。他深受潘天寿“诗书画印”理念的影响,认同诗词、书法、绘画、印章本是一体——“学画者须要会读书、有涵养”“画上能题自己的字句才见功力”。

仅将他定义为一个画家,他不是很赞同。他昔日的主业是导演,近20年沉浸诗词里的时间也颇多,退休后在家里置了大小两柄匏尊壶,迎客饮茶,活得像个古时的文人隐士。

他将居所起名为“匏尊轩”。十年前,他曾编了一本《谦斋诗词集》,这两年,又梳理了200多首积攒的诗词,出了一本《匏尊轩词集》。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画。平日里,他会读古人的画论,不时也在宣纸上涂抹几笔。正式画作品的时间反而不多,多数时候,还是在吸收、练习、蓄力。于他,是数十年如一日参悟画道的“吞吐”,随性自然,已在无时无刻。这其中,又藏着他恩师刘海粟的教诲。

从农家子弟到卓有成就的山水画家,章以谦早年学画,后来从影,出走大半生,踏遍了千山万水。他有一方印章,上刻“艺海游踪”,内藏家乡“海游”,也是其人生写照。

起点

远走沪上多年,章以谦在三门的故人已然不多。但他的故乡情结,越到暮年,越是炽烈。

海游的石城山、禅月山、将军山、丹峰山等故乡景色早被他画尽,湫水山的烟云、蛇蟠岛的渔村、扩塘山的奇礁,也是他笔下常客,更别提三门湾的码头、渔船、岛屿,都是他魂牵梦绕的儿时景色,这些海边风情,大量出现在他后期画作中,几乎成了他的标志。

赵佩君告诉记者,在上海,章以谦总会念起三门的麦焦。一次,听说上海城隍庙旁有美食节,他特地赶路十几公里,去寻麦焦踪迹。“寻是寻到了,只是没有陈年萝卜丝、番薯豆面等配料,他嫌不地道,只有败兴而归喽。”赵佩君打趣说。她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不大喜欢麦焦这类吃食,每当这时,章以谦不惜引经据典,总要与她争辩一二。

迄今80载的人生旅途,其实,章以谦在三门生活的时间很少。

1942年,他出生在海游一户贫寒农家,从小砍柴牧牛。父亲做过灯笼,能画梅兰竹菊,他幼时在旁看过,有些喜欢。读完小学,他被迫辍学,跟姐夫学习木匠手艺。

可他忘不了绘画。学木工的过程中,他接触到雕花漆匠,对人家雕出的种种图案,总要多看两眼。

他学木工的木器社里有各种木材。镇里有个年轻人叫林灿,常去木器社,为的是挑选银杏树的木材用以木刻,日后成了有名的版画家。而当时,看着林灿在木头上刻刻划划,章以谦愈发感兴趣。他总觉得,人家能做的,自己应该也能做,就偷偷试过雕刻,又在墙上创作宣传画。也许是天分所在,所绘竟也有模有样。

三门中学的章宏仲是章以谦的美术老师,对于章以谦在绘画上的热情,他看在眼里。到了1960年,一天,他忽然告诉章以谦:“浙美附中招考,可以去试试。”

消息晚来了一天。翌日,章以谦搭着早班汽车赶到临海,考试已考了一天半。考官是台州著名的版画家张一山老爷子,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白色背心、踩着一双旧布鞋、风尘仆仆的少年,他和颜悦色问道:“剩半天,是否还考?”“考!”章以谦不假思索。

考题是两张速写、一张人物肖像及一幅临场个人创作。他注意到,肖像模特缺了一根手指,是出题者故意考验考生的观察能力。个人创作环节,他画了一幅《夏收》,画中一名拿着镰刀的女性抬手擦汗,身后是金色的稻浪。

小荷才露尖尖角,他被录取了。

“父亲没有给我留下一分钱、一块土地、一间房子,但在艺术道路上,他给我留下了一份别样的底蕴。”须发皆白的章以谦感叹,农家子弟有着城里孩子没有的阅历,以及对自然和生活的独特理解。

远行

但在当时,父亲偷偷藏起了章以谦的录取通知书。

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家里太穷,父亲操劳得一度吐血,不愿让他远行。

姐姐心疼弟弟,劝父亲:“他这么喜欢画画,让他去吧。”

父亲在杭州工作过,见过世面。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放了手,“浙江美院的校长潘天寿大师,就是我们这边宁海人(三门1940年建县前分属宁海和临海)。你去了,也能学到一些本事。”

到了学校,生活艰苦。

饭不够吃,是最直接的问题。原本,学生一个月的米饭定额是36斤,没过多久又降到了30斤。章以谦一天只吃5两饭,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有的同学半个月没吃饱饭,一次买了两斤的稀饭灌下,之后就躺在床上不动,如此降低消耗。

章以谦却说,那是他最幸福的日子之一。

那几年,浙美附中会聚了不少有才之士。因被下放,莫朴、王流秋、张怀江等老一辈艺术大家都曾在这所学校任教。当时美院以人物画为重,王庆明、张品操、周沧米等教师都是当代浙派人物画的代表人物。又如在美术史论上颇有成就的郑朝,也是章以谦的语文老师。

这些老师教得认真、规范,名师在前,机会难得,章以谦学得不亦乐乎。

他的成绩不错。山水画得最好,因他本是山水间走来的儿郎。人家看山描山千百遍,不如他自己就是“画中人”。人物画是主修课程,他也不敢怠慢,日日用功。“就是花鸟成绩差些。”他笑道,也不回避。

那样的生活条件下,章以谦习画用的墨,却是最好的“老墨”,光绪年间产,5元钱一条。这对当时的学生来说,绝对可算“奢侈品”。之所以下这般血本,只因他“太爱画画了”。那时的宣纸大约3毛钱一张,章以谦一年得用上四五十张,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彼时,家里只报销章以谦的路费,一个学期的生活花销,全靠学校发放的9元人民助学金,刨去吃穿用度,所剩便不多了,画材唯有靠他自己。

每当寒暑假,章以谦回乡就会打工挣钱。他去山头搬运炸山后的石块,在建筑工地做小工。酷暑寒冬,乡下孩子倒不在意,这样每天挣个8毛钱,做个10来天,笔墨纸砚的费用就凑齐了。

老师们和学生很亲。下乡时,师生们同吃同住,不仅在创作上循循善诱,更在生活上关怀备至。老师周沧米是温州乐清雁荡人,讲一口台州话,他的妻子则是台州温岭人。一次,章以谦被喊到他家,周先生笑眯眯地说道:“今天吃炒米面。”原来周沧米将这小后生视为同乡,特以家乡吃食宽慰他。

“先生们的治学态度令我肃然起敬,而他们做人的态度令我一生受用。”每当怀念起学校的日子,章以谦总是无比深情。此后数十年,他都以浙美附中学生的身份为荣。

离开浙美附中后,章以谦被保送前往上海电影专科学校,后又进入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拍了大半生电影。即便工作繁忙,他也没有搁下画笔。

奇观

1977年,章以谦开始了他的导演生涯。他拍的电影以纪录片和科教片为主,常要带着团队全国各地跑。作为导演,他每每自己兼职美术和剧本,加上密集的拍摄行程,他的时间被大量占据。

画人物是不现实了,因为没空写生。某种意义上,这也遂了章以谦的心意。当导演后,他走遍天南地北,眼前皆是山水,而他本就喜好山水画。许多极偏僻、极边远的人迹罕至之地,他也曾到过。

拍电影,风餐露宿是常事。

1982年,他带着10多人前往云南拍摄候鸟。鸟群不与人居,他们必须备足干粮,深入渺无人烟的野外。大部分时候,他们得搭帐篷就地过夜。

拍摄黑颈鹤时,他们走进海拔3000多米的纳帕海,在冰天雪地里追踪鸟群踪迹。冰层并不厚实,他和摄像只能匍匐在冰面上缓缓前进。鸟类易惊,一旦他们过于接近,便往前飞挪一些,他们只得继续偷偷摸上前,如此反复拉锯拍摄。

冰天雪地,四野无人声。休息时,没有别的娱乐活动,章以谦有时会点上一支烟,与群山默然相对。

但拍电影,也有机会碰到常人一辈子瞧不见的事。

还是那部电影。在大理洱源县的吊鸟山,他们见证了秋季百鸟赴火而逝的奇观。当地传说这是凤凰涅槃之所,每年群鸟会来朝拜。那是多雨多雾的季节,迁徙的鸟群迷了眼。一旦出现火光,鸟群会于空中盘旋,随即冲进熊熊烈火。

“是鸟类的趋光性,让他们飞向了火焰。”章以谦解释说,眼却望向前方怔怔出神,似又想起了当初的画面。

那部电影最后被章以谦起名叫《凤山鸟会》,诗意浪漫得不像一部科教片。

拍摄不同题材的影片,还涉及各式各样的专业知识。章以谦拍过湘西的织锦、长白山的人参、贵州的烟草、地下800米的煤矿……这让他见多识广,“于文艺创作皆有益处”。

他回忆起半生足迹,电影拍摄时,往往顾不到观摩当地山水之美,满心满脑全是拍摄事宜。而日后静下心来,那方天地的景象就自然涌出,成为他泼墨的源泉。

奇遇

拜师著名画家刘海粟时,章以谦45岁。两人的相识不是因为画,而是因为电影。

1986年,上科影要给年逾九旬的刘海粟拍纪录片,任务落到章以谦头上。他前往一处疗养院见刘海粟,这也是俩人第一次见面。

刚落座,刘海粟开门见山:“你想拍我,怎么拍?我是不能被导演的。”

大师开口,霸气十足。此前,中央新影、江苏电视台等不少团队拍过刘海粟,都不曾让他满意,觉得没拍出他艺术人生的精气神。

所幸章以谦做足了功课,从刘海粟的艺术理念聊起,梳理了一遍拍摄思路,并保证,过程中不会干扰他的创作。

听完章以谦的讲述,刘海粟未说可否,先问一句:“你怎么这么懂美术啊?”

刘海粟的妻子夏伊乔在一旁笑道:“老头子,你还没听明白,导演是学美术出身。”

其实,章以谦未有一字提及自身美术背景,夏伊乔却看了出来。

略一沉思,刘海粟答应了下来。问要去哪里画,刘海粟说要去黄山。

刘海粟一生痴爱黄山,曾经九上黄山写生,并留下“昔日为我师,今日为我友”的话语。假如可以成行,必是一次壮举。

大师气魄,令章以谦心折。但刘海粟年岁已高,要登山,不是可以简单决定的事,需要多方商定。回去后,章以谦一边等待,一边开始了筹备。

1988年,93岁的刘海粟终于十上黄山。这本是当代美术史上的著名故事,而章以谦也如愿带着团队随同上山,全程拍摄,最后制作完成《艺术大师刘海粟的绘画艺术》一片。刘海粟对这部作品十分肯定,次年他出国游历展览,曾随带电影,在德国、美国等展览现场和主流电视台播放该片。

作为学画之人,除了拍摄,章以谦当然还存了些“私心”。这位画坛传奇的泼墨、泼彩绝技,他早就如雷贯耳,想趁机见识一下。

上了黄山,刘海粟自去写生,章以谦就跟在身后,以镜头完整记录大师笔触。隔着镜头,看刘海粟执笔挥洒,浓墨重彩,云山渐成,章以谦若有所思。

去黄山前的一天,刘海粟曾让章以谦带自己的画去他家一趟,并嘱咐隔天来取。第二天,章以谦依约前往,夏伊乔告诉他,为了他的画,刘海粟观摩到了凌晨3点,伉俪还就此讨论了一番。

刘海粟淡淡一笑说:“你的画不错,现在只缺一点。记住‘吞吐’二字,上了黄山便知。”

回去后,章以谦苦苦思索,直到在黄山上,看大师作画,他恍然大悟,“吞吐黄山,吞吐烟云,既是技法,也是境界”。

在山中拍了一个月。一日,刘海粟忽然打来电话:“章先生,今日不拍电影,你一人过来,想给你表演个绝门的东西。”

章以谦来到刘海粟住的黄山散花精舍。刘海粟已画好一幅山水,等在那里。

“你看这画如何?”刘海粟问。

“似已一应俱全。”章以谦答道。

刘海粟拿起盛着白颜料的盘子,往画中横涂竖抹泼上去。章以谦眼中,原本有些灰暗的山水忽然明亮了起来,明暗之间,层次尽显。这是刘海粟压箱底的绝活,名为“泼粉”。在传统中国画的概念里,“粉”即白色。

回到上海后,章以谦正式成为刘海粟的拜门弟子。

“我的技法,你学了很多,但还是要画你自己的。”刘海粟又叮嘱道。

自己

齐白石曾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在章以谦看来,刘海粟的话,大抵也是这个道理。

他有一幅山水,几乎将刘海粟的技法用满用极,但此后,他很少再用泼彩之法。

“就如老师所说,像个三分就好,否则画再好,也就是复制一个刘海粟。”章以谦感慨。

章以谦擅绘山水小写意,画中既有泼墨挥洒,亦不缺写实。这或源自他多年的科教片、纪录片拍摄,他的画,往往捕捉山水动态的一瞬,点缀一二行人,三两房屋,数只飞鸟,几道帆影,就娓娓道来一个欲说还休的故事。他也不喜留白太多,常常是溢出来的青山绿水,有三门人的豪迈和实在,也有他对山水之间的无限眷恋。

他是科班出身,不失传统中国画的笔墨韵味,在色彩运用上,有时又带着老师刘海粟的影子。

50岁后,章以谦闲暇渐多,这给了他探索与实验的机会。有这样一个十年,他尝试各样画法,“任意妄为”,几近“离经叛道”。

他尝试摆脱毛笔,以裱贴、拓印、漏印等方式画出想要的画面,有时“以假乱真”,与画笔所绘不远,有时“奇形怪状”,直追西方印象画派。他甚至用过白刷子、牙刷、塑料片等生活用品作画。

“只有走过千山万水,你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再回望时,你才知道你是谁。”章以谦语意深长。

画如人生,他也是艺中游子,直到60岁后,世事多变,白云苍狗,遍尝得失的他,忽然察觉自己走得太远,心想“是时候归去了”,又重新回到传统笔墨画法上。

“其他的方法,无论怎么画,终归像是‘做’上去的。”章以谦解释说,“一样的效果用笔墨不仅不差,而且浓淡焦枯皆出于一心,离灵魂更近。”

说完,顿了顿,他又补充:“我回来了,有人没回,也是好的。”

人生的苦难,往往使艺术家产生蜕变。于章以谦,其子章柯的英年早逝,是他人生里的一次剧痛。他曾作诗《梦儿》,写下“孤吟直面生死劫,老泪犹翻大海波”之句。又曾在《暮年》中写“老夫别有清凄处,历劫孤吟泪沾衣”。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最是萧索。他唯有寄情于画,在墨色间寻求解脱。

年岁越大,他愈爱枯、焦、浓墨,笔法上亦愈老、愈拙。他不回避衰老,也不惧衰老。他会在画作题上自己的年岁。他尤其喜欢“人书俱老”四字,觉得书画皆同理。

他的画并未变得清冷、凄凉,反而是以雄浑力道藏于清秀山水之间,别开一处生机勃勃的奇景画意。这是将对于人间美好的回忆与向往、自身的坚韧与意趣都放入了画里。

他以王国维做学问“三种境界”来比绘画,认为绘画也分写生、写意、写心三重。

“写生是写实,要走向自然;写意则是看山读山,认识山川真气,将山川之美,化作笔墨之美,以意写之。”章以谦说,“而写心,是写我心中山水,是畅怀写心、直抒胸臆。”

写心的境界,若不曾望尽天涯路,若不曾为伊消得人憔悴,是做不到的。章以谦笔下的山,早不是哪里的山,哪一座山。闭上眼,一生所见之山已在他胸中。而下笔时,故乡的山,最动人。

他如今的画,未有刻意的奇崛作态,往深处看,则能嚼到人生的百般滋味。过往的生活,已沉淀为章以谦的“老墨”,附着于笔间,任其挥洒。

“其实画是画给自己的,若有幸,哪怕有一人看懂,也足慰平生。”章以谦笑道。

他有一幅作品,题字“家山如画”。山间草木葱郁,花开多彩,远处红霞层林尽染,山道有一行人。

60余载过去,游子章以谦,回家了。

2022-08-19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52962.html 1 3 章以谦:艺海游踪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