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人物

叶大艳:出路

叶大艳,1980年出生于云南省普洱市景东彝族自治县。2002年跟随丈夫落户椒江,成了“台州媳妇”。由于丈夫患病家境窘迫,20多岁起她便尝试各种方式赚钱,进厂做工、远赴新疆开店、去食堂帮厨……2019年起,尝试拍短视频、直播带货,渐渐地将家庭带入了小康生活,进而开启“民族共富直播”反哺两个家乡的共富之路。

台传媒记者李明锦 /文

“大家好,我叫叶大艳,非常荣幸,能在这里和大家分享我的故事……”

今年3月,在椒江区沿海小学,叶大艳要给学校的孩子、老师和家长作一场演讲。演讲稿里密密麻麻的注脚,红笔标注的、蓝笔标注的,她反复修改了3个晚上。演讲前,叶大艳还是略显紧张——“讲不好,可怎么好,多丢人啊!”

显然,教室里不断响起的掌声让叶大艳的顾虑显得多余。事实证明,如果故事足够感人,再拧巴的讲述,依旧会让人共情。

“讲得不好,对不住大家了。”叶大艳鞠躬致谢,演讲在掌声中收尾。流程走完了,人们相继散场,叶大艳回味着掌声,也叹息着刚才的失误,“哎呀,有好几处都说结巴了”。她眯着眼笑。

11980年,叶大艳出生在云南省普洱市景东彝族自治县的一个小山村。在遇到丈夫之前,叶大艳想过外出打工,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但她绝不会料到自己会远嫁浙江,成了一个台州媳妇。

叶大艳回忆,2002年,经人介绍,她认识了这个浙江台州来的男子。她说,谈不上一见钟情,他说,第一天见了,第二天还想见她……

缘分,妙不可言,男子叫王以兴。

一天、两天、三四天……很快,她领着他回家见了父母。

当时,叶大艳的母亲李朝菊卧病在床,他帮着给母亲穿鞋,扶着走路。对老人的称谓,从阿姨喊到了妈。

提亲的日子也很快到来,叶大艳父母觉得男子心诚,可以将女儿托付。

叶大艳的日记里写道:我们把父母安顿好之后,就踏上了来浙江的路,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看到了更宽广的世界,我对一切都充满期待。

叶大艳说,从大山到海边的路很远。嫁到台州,既是缘分使然,也是她能选择的摆脱困境,改变命运的一条出路。

上世纪8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大山的时候,叶大艳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叶家六个子女,叶大艳是老幺。念过书、在县里的农林局工作过的父亲叶忠文深知没文化真可怕。父亲要他们读书,要有知识,要有文化。

走过一片树林,在父亲的目送下,去往学堂,是叶大艳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小学里只有一个老师,这个什么都教的老师是二姐叶大林。

二姐的教学在叶大艳小学毕业时有了丰硕的成果。两个班30个孩子有20个考上了县里最好的初中——县二中,叶大艳在其中。

上初中要寄宿,走20公里的山路去上学,对于叶大艳是极大的考验。没走多远,肚子总会不自觉地叫起来,咕噜咕噜。

“如果可以,我父母一定会让我再读下去的。”叶大艳不甘,但她没办法,父母生病、家中困难,初中毕业了,她也“失学”了。

书声琅琅的岁月戛然而止。叶大艳做起了县城饭店的服务员、酒店的前台、服装店的销售……

在遇见那个男人之前,她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走不出这片大山了。

2嫁到台州的叶大艳却并不如意。

丈夫的买卖亏了,似乎一切归零,重新来过。

2003年,叶大艳初为人母。儿子降临的欢乐没有持续太久,超强台风“云娜”来了。

台风掀了屋顶,雨水倾盆,房间里的家具淹的淹,泡的泡,无一幸免。“屋漏偏逢连夜雨”,叶大艳见识了台风的可怕。

婆婆和村干部让她带儿子去邻居家躲躲,要强的叶大艳不肯。“再破都是家。”她背着孩子,跟丈夫、公婆一起要把这个家再撑起来。

儿子稍大些,她成了附近眼镜厂的厂妹,每个小时的工钱1.5元,厂妹的收入只能补贴些家用。

和丈夫一起起早贪黑的日子虽苦,生活总归有了改善。

2008年,她又为人母,女儿出生。造化弄人,为了这个家庭奔波的丈夫却累倒了,一只耳朵因为两次手术完全失聪,医生说,重体力活,都不能干了。

彼时,两个孩子的母亲还不到30岁,一家六口人生活下去的重担全部压到了叶大艳的肩上。

丈夫治病、培养孩子、赡养公婆……每一笔都是不小的开销。2010年,叶大艳听闻,在新疆卖彩票的生意好做,经同村人介绍,去乌鲁木齐寻了间店铺,卖起了体育彩票。

当时,叶大艳也幻想,自己要是中了彩票,该多好。

时间总是飞快,新疆的彩票店开了两年。生意有了赚头,丈夫在她的悉心照料下,身体慢慢好转。

儿子上小学了,会给他们写信,思念寄予纸上,远在新疆的父母看着儿子稚嫩的字迹,泪眼婆娑,为何相念却不得见。

2012年,彩票店生意尚好。叶大艳却回到了台州,又做起了厂妹,月工资2000元。终于,她和儿子不用再写信了。

眼镜厂的厂妹,做工时必然久坐。2014年,职业病发作,她不能久坐了,眼镜厂的活难以为继。

一起做工的小姐妹介绍她到儿子所在的前所中学做了帮厨。工钱虽然还是不多,可每天都能近距离看着儿子学习、吃饭,何乐而不为。

洗菜、刷碗……任劳任怨。后来,叶大艳被安排到窗口打菜,依然任劳任怨。

“在学校里,会和老师们聊天。”叶大艳说,通过交流会发现很多自身的不足,更加清晰地了解自己。

3做帮厨期间,前所街道的领导班子和工作人员了解了叶大艳的家庭情况后,都对她照顾有加。

2019年,前所街道党工委统战委员洪波又介绍叶大艳去了女儿所在的沿海小学做帮厨。因为是少数民族媳妇,分管统战工作的洪波算是叶大艳的老朋友了。

在沿海小学期间,叶大艳开始通过微信朋友圈售卖家乡特产普洱茶。她也经常带些家乡的土特产到学校分享,腊肉、土蜂蜜、茶叶……大家都说质量上乘。

人缘好的叶大艳在与人的聊天中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窗。一位老师说,为什么不搞直播带货呢?

真是醍醐灌顶。直觉告诉她,直播带货赚得一定不会比上班少。

那一年,叶大艳回了趟云南老家,这回坐的是飞机,2000多公里的路程,同样充满期待。面对熟悉的大山,她想着,也许短视频、直播带货的春风真的能让这片大山春暖花开。

跟亲朋好友商量后,她决定开始尝试用短视频的方式,推广家乡的土特产。

于是,她开始研究短视频了。“天天琢磨怎么去拍摄、怎么制作。”整天拿着手机和三脚架在村里转悠。从屋前的鸡鸭到田间地头,从春耕到秋收,叶大艳把村里村外拍了个遍。吃饭的时候在想,上厕所的时候都在想……近乎于痴迷的状态。

“你拍这个能干啥?你家这个条件,还天天不务正业。”一开始,村子里这种声音不绝于耳。公公婆婆也不解、反对,她和丈夫、孩子一起跟老人解释,且让她试试。

拍摄方法是她从电影里学的。叶大艳喜欢看周星驰,“看第一遍觉着特别搞笑,第二遍又有不同的感觉。”电影里一些拍摄角度和镜头她也琢磨,她会想电影里运用镜头的过程。李子柒还有后来爆火的张同学,都是叶大艳研究的对象。

“我个人不太适应那种激情澎湃的直播卖货。”叶大艳说,由于没有经验,对直播带货还是不敢有太多奢望。

她想着拍摄一些家乡风景、创意短视频,让人们先看见那些土特产,不急于求成。

发了一些充满民族风情和经过创意的土味短视频,看客们似乎也很喜欢,经常有人会留言或私信她放链接。叶大艳喜出望外。

土味短视频流量激增,带货的生意也越发红火。“台州雁娘(彝公主)”的短视频账号,不知不觉已发布了400多条短视频,总点击量超过20万。

后来,她在家里布置了一个直播间,直播间的背景布上写着“民族共富直播”。然而,这个直播间从来不带货。彝族姑娘能歌善舞的特点在直播间里被放大;她也开始在直播间里“传授”台州方言。

“逐梦风情山水间,同奔民族共富路。”老朋友洪波帮她想了句嘹亮的口号,又给她出了主意:直播间只能带货云南土特产吗?你看,带带前所的眼镜也行啊。

对于这个老朋友,叶大艳满是感激。说实话、办实事,像个娘家人。

于是,云南与浙江,台州和普洱之间的双向奔富直播很快开始实践。叶大艳要用自己的热情反哺两个家乡。

带货让云南老乡们的土特产一路畅销。叶大艳不敢相信,通过直播,家乡的土特产卖到了东北,卖到了新疆,卖到了海南……

她很忙。

除了拍短视频、做直播,她经常参加前所街道组织的公益活动,帮敬老院里的老人梳梳头、剪个指甲。

有时忙得忽略了孩子,让她内疚。

小时候父亲跟她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父亲对儿女的教育循循善诱,诲人不倦。

叶大艳如是,家里一面墙上贴满了儿女的奖状。如今,儿子在杭州上大学了,女儿读初中,一双儿女从小就独立、明事理,让家人倍感欣慰。

与儿女相处,她是母亲,更似朋友。坐对春风,其乐融融。

当然,资助家乡的贫困学生安心上学,更让叶大艳自豪。

转眼2023年已过去一半,叶大艳发了条短视频。放暑假的女儿王奥南给跑船回家的父亲煮了碗泡面,三碗泡面隔着手机屏幕透出了幸福的香气。

隔了几天,她又发了条短视频。视频里,她说在杭州上学的儿子王政翔,得了全省技能大赛家具制作项目第一名,9月还将代表浙江参加国赛,流出的眼泪是幸福的。

落泪的时刻,在叶大艳的短视频里不常见。出镜率最高的是“土话教学”的段子,短视频制作谈不上精良,但是散发着十足的土味。

4椒江区前所街道王礁村,叶大艳生活了21年的地方。王礁与邻村礁贝、六联、陶家等几个村子所在的区域被当地人习惯地统称为沿海。沿海与临海杜桥毗邻,眼镜产业也是这里的支柱产业。

东西向的主街串起几个自然村,主街的南北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厂子。流动,从来都是这里的常态,来这里务工的人,头顶交缠密布的电线,辗转、生存。

叶大艳的认知里,能用方言交流,是融入这片土地最有效的方式。她“教学”的对象,是这里的厂哥、厂妹。许多人后来才知道,土话说得很溜还拍短视频教学的大姐,竟然来自遥远的云南。

叶大艳乐于和厂哥、厂妹们打交道,自称过来人的她也曾是厂妹。

所以,怎么能忘了帮眼镜厂招工呢?

想进厂的云南老乡,总会找到叶大艳,叶大艳根据求职者自身的需求和条件,为他们选择、匹配工厂,接着送进厂面试、培训,顺利的话第二天就能上班。

工厂老板会视用人情况,给她介绍费。在疫情的冲击下,工厂的生意萧条了,叶大艳这份营生也跟着萧条。

叶大艳调侃,疫情前,每年春节假期后,每一天都是招工的旺季。见的人多了,听的事多了,让她觉得可以把那些人那些故事说上三天三夜,拍成自己短视频账号里的段子……

她介绍最多的就是年轻人。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磨练,状况频出,人送进工厂后,通常还要跟踪他们的后续情况,在厂里惹了麻烦,工厂会找她投诉,为了让他们坚持干下去,生活上遇到困难了,叶大艳也会给他们适当的帮扶。

最常接到的投诉就是旷工。工厂的电话打来,通常是:唉,谁谁谁旷工了……

有些年轻人,能给出无数个干不下去的理由,坐班腰疼,站班腿疼,室友脏兮兮的影响心情,失恋了,伤心过度躺在宿舍不想上工……各种情况,总让叶大艳猝不及防又哭笑不得。

有一次,叶大艳听说有个员工被辞退了,工厂发来照片,那个小伙子在车间里铺着瑜伽垫睡觉。叶大艳心里瞬间奔腾了万匹羊驼:因为打架被工厂开除,给他换到这家新厂才多久,又惹祸!

叶大艳赶紧找到宿舍,小伙子躺在架子床上,吹着口哨呢。一了解,这小伙已经在工厂睡了3天,前两次都没发现,那天领导来视察,走到车间最后一排流水线,突然发现地上躺了一个人,叫都叫不醒。本来罚款200元这事就过去了,他倒好,还大骂了一顿车间的线长。

叶大艳气不打一处来,说什么都不给他再换厂了。但最终经不住小伙子一再保证,她又帮着给换了一家厂。

叶大艳说,换厂是厂哥、厂妹们的大需求,干了两三天就囔囔着要换厂的如过江之鲫。一些人更爱做临时工,因为跟正式工比不用缴社保,到手的钱更多。

曾有个刚进厂的女孩向叶大艳求助,说舍友被几个小伙带进宿舍去了。在男宿舍,女孩坐在3个男孩中间,招呼她的是瓜子和啤酒。万一女孩子喝醉了怎么办?叶大艳对小伙子们说,追女孩可以去公园,去电影院,这样算怎么回事?

原来,其中一小伙想追这女孩,没钱出门约会,三人就出了个主意,把女孩子喊进宿舍,买来两箱酒、几包瓜子,总共90元,这还是凑出来的。

她当起了“教导主任”,这边说“好好干,厂里包吃包住,是能存住钱的”,那边说“女孩子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老坛酸菜面、瓜子和‘雪花’,工厂宿舍的标配。”叶大艳说,“雪花”一瓶3元钱,成箱买更实惠,没钱去酒吧的厂哥、厂妹们就在宿舍里开整,有些更爱玩的年轻人,会花几十元钱搞个除了很响没啥优点的蓝牙音响,灯一关,手机的闪光灯一闪,宿舍迪厅的气氛也不会差……

叶大艳经常会在网上看到诸如“工厂就是一群‘低门槛’就业青年聚集地”“一些无可救药的年轻人”这些说辞。但她并不觉得他们无可救药,有些年轻人之所以出现这样那样的状况,除了个人问题,有家庭的影响,工厂也有责任。

很多年轻人,他们父母那一代就已选择进厂,后来被灌输的想法也是进厂。叶大艳说,更多的人是没得选,做厂哥、厂妹,他们还能走在正道上的出路,游游荡荡可能就不是正道了。

没经历过,就没办法感同身受。曾经的厂妹叶大艳在与形形色色的年轻人的相处中,觉得自己得到的是越来越多的信任。许多厂妹放假了会来找她谈谈心,厂哥们也时不时帮她点杯奶茶,有时看到她在直播,他们还会在评论区里皮一下。

写在最后

如果不是拍短视频、做直播带货,叶大艳也许过着和村民、厂妹们差不多的日子,在外出打拼和回村的路上反反复复。

叶大艳说自己并不富有,但也有了一些余力,正在准备建房和买房。

生活渐渐向好,现在的叶大艳除了一如既往的热情,总似有“山人自有妙计”的从容和自信。

她将经历的苦难归于生活对她的垂青,就是不低头,你奈我何?风雨过后总有彩虹。

红了以后,有人劝她趁着热度直播,能赚多少是多少。她很谨慎,“不能在风口浪尖上瞎弄,容易翻车”。

关于短视频和直播带货,她总说还是要以“玩”的心态去做这件事,光想着挣钱就会很纠结。她想起那个幻想,要是中了彩票,没准一下就把自己烧没了呢。

她说,不是站在风口上的每一只猪都能飞。

她说,每一个行业,只有深入其中,才会发现它特有的艰辛和不易。

她有野心将自己的“磁场”辐射得更远更辽阔。她也很清楚,脚踏实地、认真做事才是对的样子。

“吃水不忘挖井人,只要力所能及总是要为两个家乡做点什么。”在台州的21年间,叶大艳考取了茶艺师证、家政证、月嫂证,还学古筝、练瑜伽……不停地充实自己,她相信通往美好的生活,总会有出路。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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