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

寡言外公

外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自我记事起,他就在挨骂,却从不回嘴。

能骂外公的,当然是外婆。外婆是外公的第二任妻子。外公穷,第一个老婆留不住,又不愿继续打光棍,于是娶了身患腿疾的外婆。

他们结婚那天,外婆是坐船来的。她盖着红盖头,坐在船头,河岸上尽是围观的人,不乏好事者,在岸边叫唤,新娘子站起来啊,站起来走一走。外婆就那么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外婆结婚,受了好大一场气。她把这场气撒在了外公身上。外婆爱对外公摆脸色,在小辈面前也不避讳。外公脾气好,渐渐学会了逆来顺受。外婆后来习惯叫他老不死的,或者死男人,外公也不会生气。他就跑去念经,敲木鱼,在桌前一坐就是一下午。

外婆说外公是最没有出息的男人,只晓得念经,但她后来也走上了这条路,开始神神叨叨,她捧着香炉,把炉灰擦在门槛上,自己坐在门槛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外婆的神婆之名比只会坐在屋里敲木鱼念经的外公响亮多了。

以现在的网络热词来说,外公应该属于“社恐”。但他又很爱乘凉,夏季的傍晚,他早早吃完晚饭,就要到门口不远处的桥上,和一群老头子一起乘凉。桥从咿呀的木桥变成了宽阔的石桥,不变的是外公热爱乘凉的心。就算是寒冷的冬天,他也耐不住,要去桥上逛一圈的。

表妹没出生前,外婆嫌家里寂寞,常让外公接我过去短住。外公骑着三轮车,给我带一点零食,算做诱饵,再同我奶奶说几句让她放心的话,就把我抱上车子,带回他家了。

我撒娇说:“外公,我也要骑三轮车玩儿。”外公允了,我赶紧骑上车,就往外婆家奔去。外公在后面喊:“骑慢点!”我只恨车的轮子不够多,怎么会减速呢。风呼呼而过,我身心自由,正自飞翔之际,三轮车不受控地开进了别人家的菜地里。外公在背后大喊一声“哎呀”,赶紧跑过来,把我从泥土中拎起来。

他没有责备我,“哎呀”两字已经表达了他的所有情绪。他问我有没有受伤,我摇摇头,除了出丑,受伤倒是没有。

关于外公,还有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是发生在乡下做戏的时候。乡下做戏,几乎是场场爆满。大人们看武生脸上画着五色油彩,足蹬薄底快靴,好不威武,听他们咿咿呀呀的唱腔,自己也跟着哼几句。孩子则围在一堆流动摊子面前,买炸串、冷饮,好不热闹,大家各有各的快乐。

我小时候没什么零花钱,在这种场合自然捉襟见肘。由于囊中羞涩,我常常暗自彷徨,在做戏的台前和流动的摊前来回穿梭。但有一次,邻村大王殿里唱戏,我竟在门口遇到了同来看戏的外公。外公依旧无话,看见我也没有热络的社交用语,只是默默从兜里掏出了十块钱递给我。我的双眼立马就放出了馋光,十块钱,够我吃好多东西了。

有点遗憾的是,外公去世的时候,我还是高中生,没有办法报答十块钱的零食之恩。张亚妮

2024-03-19 □怀念 2 2 台州晚报 content_196581.html 1 3 寡言外公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