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故事

姑妈似妈

牟同飞

(静静思考,深深懂得,淡淡释怀)

岁末年初,一向不忘在家族微信群里送祝福的“秀秀”,不在线了。

“秀秀”是阿姑的网名。2021年12月12日早上,我没有了疼爱我的阿姑;爸爸和小叔、三伯爷,失去了从小护着他们的姐;表哥表姐没有了最亲爱的妈。

打记事起,老屋堂前有棵不怎么高的梨树,但每年都丰产。阿姑从城里回老家探亲的夏天,我就能尝到从树上新摘的梨。

吃完梨后的暑假,阿姑就带上我们堂兄妹,一起进城小住几天。

每天从白粥、油条的香味中醒来,小巷口的油墩子、儿童书店的小人书、水井冰镇的西瓜、门口老式钟表店、表姐书桌石头上画的猫、凌晨邻居12寸黑白电视直播世界杯时宋世雄的解说……都成了我的城市最初印象,且在一年又一年里,不断增长。

这样的寒假暑假会过得很快。城里住久了,其实在我印象中才刚开始,但爸爸就会去老家隔壁木材公司的老武伯爷家摇电话到城里阿姑家门口的手表店,要把我催回乡下。

阿姑习惯性地把我爸劝住,让我们多住了一晚。次日清晨,去三角马路车站的大街有些冷清,百货公司的门也没开,橱窗里的模特在晨光中依然光鲜,里面的玩具还没看够。阿姑依依不舍地把我们送上班车,对一向晕车的我会多叮嘱几句。挥手告别后,她再赶回去上班。

最冠冕堂皇的一次进城倒不在寒暑假,是在上幼儿班,我被推荐去城里参加全市少儿绘画比赛。因为小,比赛前一晚被安排在阿姑家住,第二天一早再被老师领去参加比赛。

那次运气不错,我的画获了市里三等奖。作品后来在大街宣传橱窗展出,正巧被表哥看到,让阿姑也高兴了好一阵。

岁末年初,老屋前打霜的稻秆亭等得有些久了,阿姑坐着公共汽车,从坑坑洼洼的石子乡道上,一路尘土来到镇上车站,穿过后操场,走过老学堂,拐进老街,来到王港桥头,走进我们的小院。

爷爷在老街摆摊卖炒豆,还有他自己手工切的炒米糖。奶奶会在家门口道地头的方木桌上糊纸袋。阿姑会和我们堂兄妹帮着做一些,聊家常,聊我们学习情况,露出满意的笑,不忘勉励。

吃过奶奶烧的鸡子面干,太阳很快偏西,阿姑要回城里了。舍不得,我会把她的手提袋提前抱过来,藏到门口那垛稻秆亭后的角落里,尽管稻秆亭里平时老是发出窸窸窣窣的怪响。阿姑身材偏胖,进不来。爸爸出来“斡旋”,在阿姑的微笑中,我乖乖地把包拎回来,目送她去了后操场的车站。

阿姑送我的夹克运动服,伴我度过了初中两三年,从偏大、合身到偏小。有一次,同学去市里参加田径比赛,还借过去参加方阵开幕式用。在物资贫乏的那个年代,我们没有校服,运动会的衣服五花八门,团体操也就红蓝绿棉毛衫,两侧两条白道。这件深蓝色的夹克运动服,看来真的是流行款。

表哥退下来的西装短裤连背带和格子上衣,我倒压在箱底不爱穿,可能还是太洋气了,乡下孩子不习惯。

我不知道,过去30多年的事,为什么还会记得这么清楚,但我知道这些应该记得。

印象中,阿姑搬过三次家。先是从手表店后的小巷旧矮房,搬到能在阳台看到巾山塔的机关套房,那时我已上高中,从台州中学步行到那里,不算近,但我乐意,况且周末能在阿姑家吃顿好的。

第二次阿姑家搬到巾山小区的时候,我上大学了,暑假不忘坐车来看阿姑。捂住猫眼敲门后,阿姑一脸欣喜。打着太极拳的姑丈也很热情,说我眼镜片又厚了,叮嘱别太近视了。

第三次是搬到表哥买的耀达商场楼上的大套商品房。表哥小时候读书不错,听阿姑说上台州中学时喜欢上了踢球,很疯,但成绩也被踢到孙山了。为这事,阿姑和表哥都没少受姑丈的批评。但表哥长大后事业有成,还特孝顺。

转眼毕业,我在另一个城市安家工作。结婚时,阿姑特地安排了东湖边的酒店,帮我举行了婚礼。但之后,我回临海看阿姑的时间却少了。

阿姑也闲不住,退休后去上老年大学,喜欢上了木兰扇,组建的表演团队参加运动会开幕式,阿姑一身红装,英姿飒爽妥妥地居C位。

表哥的事业蒸蒸日上,阿姑和姑丈常被安排去全国各地旅游。阿姑在景区留影的照片很漂亮。

本以为这样天伦之乐的日子会很长,但在阿姑和姑丈一次外出旅游回来时戛然而止。姑丈不停地咳嗽,起初以为着凉感冒,后来确诊是肿瘤。病房成了二老不得不常去的地方。

姑丈是老党员,温州瑞安人,曾是台州地区农业局领导,种子专家,领衔攻关的《杂交水稻汕优10号亩产制种技术研究》荣获1991~1992台州地区科技进步二等奖。爸爸是个种田好把式,在姑丈的科技加持下,亩产了得。

姑丈来乡下陪阿姑探亲时,爸爸常会带他去溪滩捕鱼。姑丈除了喜欢吃鱼,也喜欢喝绿茶,但我爸“茶一杯,茶叶半杯”的喝法还是让他惊讶。

本以为共产党员都是特殊材料做的,这么优秀的姑丈会多陪伴我们几年,但也许常钻研于种子、农药、除病虫害等领域,姑丈积劳成疾。但他很坚强,从不轻易服输,也希望多陪伴家人几年。但最后他还是在痛彻心扉中离开了我们。阿姑瞬间也老去很多。

为了让阿姑散心,表哥安排阿姑去高档养老院养老。在外住得久了,阿姑还是念亲人,后来常回来,喜欢在老家她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小住几天。傍晚爱去溪滩边的绿道散步,与父老乡亲话家常。

2019年年初,回老家过年时,阿姑的左手臂一直肿胀退不下去,说话发声使不上劲,气上不来。一问病因,阿姑说是小毛病。吃的药盒写着消炎药,但这个药盒是被表哥表姐换过的,原来阿姑也患上了不治之症。家里人为了让她宽心,一直瞒着她。

有一种爱是家人瞒着她,有一种默契是她即使发觉了却依然不说穿,像个老小孩一样心甘情愿被瞒着。

2019年7月31日,新冠疫情来之前的那个夏天,阿姑邀请了一大家族人,在小溪农家乐聚餐。饭毕,阿姑和她的嫂子、三个弟弟及晚辈们合影留念,然而,这竟成了最后的聚会留影。

之后的年底相聚因为突如其来的疫情取消,而且可恶的疫情纠缠不休,家人们聚少离多。

阿姑的身体每况愈下,长期卧病在床,让她的免疫系统紊乱,可恶的肿瘤细胞一点点侵蚀着她的器官。

但阿姑很坚强,也盼望有奇迹,念叨着等老街修好了、三伯爷老屋翻新了再过来住一阵子……

转眼又挺过了一年多,但阿姑进食越来越困难,又不得不住进了医院。去年11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当我趁中午送饭去病房看她时,阿姑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无能为力的我,默默地让眼泪往肚里流,握着她的手,祈祷把我身上的能量输送给她,为她驱除病魔,缓解痛苦。但在这个病魔前,整个人类都很无力,即便表哥表姐在北京请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

上月11日,又熬到了周六,本想去探望的我,被突然严峻起来的疫情防控形势挡在病房外,就连夜去急症室做了核酸检测,盼着第二天上午再去看望。

医院疫情期间陪护限制很严,家属只能去一人。弥留之际的阿姑当天深夜被送回家里,以便家人看上最后一眼。而我阴差阳错地错过了,还在医院等核酸检测。

第二天早上8点多,阿姑与世长辞,享年83岁。徒留包车赶到大桥还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的老爸,在接到电话后愣在那里,老泪纵横……

2021年12月12日,晴了多日的天下起了雨……不说再见。阿姑,愿您在那头再无病痛。

逝去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年轮会把记忆碾碎,我怕敌不过时间,记下来,刻心上。尽管满怀感慨,落笔苍白。

逝去是一种再相逢,无论沧海桑田,无论春起秋落,只要不曾忘记。阿姑,我们会想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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