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李明锦文/摄
每个城市可能都有一条著名的小吃街。在台州,商铺林立、吃食遍地的现代天地以及周边应该配得上这样的称呼。
现代天地外边,则是一个“非著名”地摊夜市。
之所以说它是“非著名”,只因它刚刚兴起,可追溯的历史自然没有。
可当夜幕降临,在城市夹缝中安身立命的摆摊人开始忙碌,人潮涌动,烟火升腾,熙熙攘攘间,这里,又是一副撩拨人心的市井模样。
与新晋网红“后备厢集市”不同,这里贩卖“传统”,美食是现代天地夜市恒久不变的主线。
晚上9点,街上的小摊陆续就位,“厨神”阿迪出现了,夜市正式进入狂欢的倒计时。
一
“炒饭,不要包菜,加辣。”
“好嘞!”
“炒河粉,加里脊,加香肠。”
“好嘞!”
“厨神”阿迪的营生已然开始……
朦胧夜色里,四五食客围着辆三轮车。
炒锅热烈,阿迪运勺如飞。不到两分钟,热腾腾的炒饭、炒面、炒河粉便已出锅。
阿迪垄断了整条街的炒饭生意,好巧不巧,只此一家。
因此,他家的炒饭生意从夜市兴起,便一直兴隆。
“太热、太累。”阿迪对此注解,炒饭,炒面干的是体力活,一口铁锅从晚上八九点挥舞至凌晨三四点,一般人吃不消。
当然,归根结底,这还得是技术活,炒得不好吃,力气大、耐力好,都是白搭。
他的摊位,位置居中,是夜市烟火最旺的地方。炒饭摊隔壁卖的是烧烤,烧烤摊的上边叫梦曼卡潞,是一家歌厅。
夜场男女下班的点在午夜。此时,经济实惠的炒饭、炒面、炒河粉,是对胃最大的慰藉。
“来了,还是老样子吧?”
体格稍壮的男人是常客,不消多说,阿迪就多下了一把面在锅里。以至于出锅后,炒面倒进盒子里,高出整整半个“山头”,要用锅铲揿了又揿,才能合上盖儿。
一个女孩打趣:“老板,你偏心呀,给他放这么多。”
“那是当然,我这小摊儿全仗着这位帅哥照顾,他可天天来。”脖子上的毛巾抹去了额头上的汗,眼睛一眯,眉梢一提,阿迪笑盈盈。
二
湖北省荆州市洪湖市峰口镇周湾大队双剅村,从手机地图上看,与台州的距离1000多公里,阿迪的老家。
15岁那年,初中还没毕业,阿迪在老师的劝导下,选择退学,追随在温岭鞋厂打工的父母,来到千里之外的台州,在一家名叫玲珑宝宴的餐馆里,做起了学徒。
“你还是别读了,不是这块料。”据阿迪回忆,当时的初中班主任如此劝导。
餐馆里配菜的阿迪一个月的工资在600元到800元间浮动。年轻人觉得,这不是长久之际,得学一门手艺——掌勺,做大师傅。
彼时,粤菜风靡,做广东菜的厨师身价不菲,年轻人眼红,心痒痒。
在台州待了一年,16岁的阿迪只身一人钻进了南下的大巴,去往广州学艺,梦想自己离身价不菲的粤菜大厨更进一步。
在广州,他的厨师学校是一家酒楼。因为语言不通,他没有资格帮厨,也就没有耳濡目染的机会,甚至不胜在玲珑宝宴时做配菜。
“你得学会说广东话……”阿迪记得,酒楼的老板告诉他,一切得从学广东话开始,学会了广东话,才有资格更进一步,这是那里的规矩。
阿迪守了规矩,广东话学了两年。
进阶开始,又是两年。
其间,广州查童工查得严,他被抓了几次。老板被罚得厉害,让他回家。
见他心诚,确想学点本事。于是,再来查时,将其藏进了“地窖”。
“地窖”其实是堆货的仓库,在仓库里藏进堆积的大米、香料等干货里,活像是玩着猫抓老鼠的游戏,只要不发出声音,与它们融为一体,很难被发现,往往都能躲过一“劫”,和动画片里一样,汤姆永远也抓不住杰瑞。
可阿迪不曾想,猫抓老鼠的游戏竟也“旷日持久”,当然这是后话。
学成,自当归来,可是他没有。
19岁那年,经人介绍,阿迪北上天津,在一家粤菜酒楼,专做“小菜”。
所谓“小菜”,就是炒各种蔬菜,如炒青菜、炒菜心,做法简单,蔬菜焯水至半熟,下锅翻炒几下,出锅淋上酱汁即可。
“小菜”炒了半年,不安现状的阿迪,去往隔壁,进京寻梦。
几年过去,梦想破灭。
从南下广州学艺,到北漂津京闯荡,他倒是成了做粤菜的厨师,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身价不菲。
三
2016年,26岁的阿迪回到了台州,似乎灰头土脸,一切回到原点。
这回,他没有找工作。
本着活人不能被尿憋死的基本原则,有了自己做老板的想法。于是,拿着攒下来的积蓄,开始他人生的第一次创业,在高园小区,一家广式海鲜粥小餐馆,开业了。
开业第5天,小区整改。一天凌晨,因不符合相关规定,店铺的油烟管道、店面招牌被相关执法部门拆除。第一次创业宣告失败。
第二次创业也悄然开始。一个多月后,一家叫作鸡汤煲仔饭的小店,出现在和平家园南门。其间,找房子、厨房贴砖、前厅吊顶、接水电……阿迪节约了一切能节约的成本。
卖煲仔饭近半年,生意不温不火。转机正悄悄出现,彼时,美团、饿了么、百度外卖、大众点评……诸多外卖平台的大乱战一触即发。
机敏如他,果断停掉了煲仔饭生意,将原来的店铺稍作改动,拥向电商,专心做起了外卖。
生意渐好,阿迪父母也辞掉了鞋厂的工作,过来帮忙。
大乱战时期,外卖平台的高额补贴,加上和平家园区域内做外卖的商家并不多,很快,阿迪捞到了第一桶金。
钱包鼓起来了,第三次创业无疑取得了成功。
后来,他买了车——吉利博瑞。车子顶配,落地21.8万元,全款。至于为什么买这车,阿迪说,对台州有感情,这车和台州多少有点关系。
如果生意一直这么兴隆下去,阿迪自是愿意。
当然,外卖平台不太愿意,经过两年厮杀,大乱战时代结束。
彼时,美团、饿了么的江湖地位已然显现,随着外卖平台经营策略的转型,资本逐步收紧,不再疯狂砸钱。
见外卖很难再赚到钱,索性关了店铺。阿迪开着车子,载着父母,踏上归途,那是2018年。
爱折腾的人,让他闲着无事,一定是种煎熬。
他去了武汉,满大街转悠,见小龙虾夜宵是门不错的生意,便又拉着父母一起支棱起来。
龙虾店开在江夏区,名曰“都市虾庄”。
“都市虾庄”一经开业,便生意惨淡,后来无人问津。不到3个月,在台州做外卖时赚到的钱,大半搭了进去。
彼时,28岁的阿迪,郁闷至极,叹时运不济,总是去江边、河边、池塘边,以钓鱼为乐,打发些时间。
父母心想,当初回老家,没有光宗耀祖,多少也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儿子在外省赚了钱,有了好名声,说亲的媒婆挤破了门槛。现在却是门可罗雀,说媒人寥寥。他们干着急:28岁,是该娶个老婆了。
缘分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隔壁龙口镇的年轻女子和他看对了眼。走进他的生活,要与他一起生活。
那年的国庆节,他结婚了。
转眼又是一年,妻子怀孕,阿迪赋闲在家,陪着妻子待产养胎,还有钓鱼。
2019年,一对双胞胎女儿,降临人间。阿迪心痒痒,他要赚钱,他要养家。
那年年末,武汉疫情暴发,一家人被困荆州,直到武汉解封。
2020年夏天,吉利轿车载着他们回到“故乡”台州。一家,6口人,背井离乡。
今年年初,阿迪在椒江万华城寻了店面,又一次做起了外卖,他也知道这一次,很难,甚至不可能再复制神奇。这是他第5次开店。
后来,“夜经济”“烟火气”成了媒体、网络上的高频词汇。
再后来,现代天地夜市里,出现了一辆炒饭、炒面、炒河粉的三轮车。
夜色朦胧,四五人围着那辆三轮车,炒锅热烈,大厨运勺如飞……
四
如今,夫妻俩“各自为战”,妻子卖炸鸡架、鸭架的小摊在高园小区门口,离出租屋近,方便带着俩孩子出摊、收摊。
妻子收摊早,等女儿睡去,会站在丈夫身边,听候掌勺大厨的差遣——帮忙添勺盐、擦把汗,去附近小卖部买瓶水,抑或,跑个腿,去隔壁的烧烤摊送个“外卖”,去隔壁的隔壁,再送个“外卖”。
“今晚,吃什么?”妻子会说话,隔壁烧烤摊小伙羡慕极了阿迪有这个贤内助。只多一句“今晚”却直击人心,那是暖暖的人情味。
家里两位老人,在康平路的餐馆里做些洗碗、刷盘的零工,主要任务是照顾孩子。一家子唯一的目的,能多赚一点就多赚一点!为了孩子将来不用过他们这般的苦日子。
最近,阿迪收了个“徒弟”。800元学费,两晚的课时。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把调料配比“秘方”以800元的价格卖了,顺带让“徒弟”练练手,好知道这800元花得不冤。
最近,阿迪在三轮车上挂了块塑料板,板子上写着:如果您在台州没有收入,遇到困难,可来到小摊,告诉老板来碗炒饭,吃完叫声帅哥就走,不必客气,以后您有能力的时候记得帮助身边需要帮助的人。下面“落款”:一口有情锅,人间至真味。
最近,妻子卖炸鸡骨、鸭架不太如意,夫妻俩商量着换个营生。他们请了师傅,焊接了新的三轮车框架,准备卖些不用油炸的街边小吃。
一双女儿已经三岁,双胞胎姐姐比妹妹高了半个头,孩子很粘爸爸,买菜要跟着,买早餐要跟着,去哪都想粘着。
一天清晨,阿迪从中国农港城进货回来,女儿们不肯,吵着爸爸要带她们去再买一次。爸爸瞅了眼妈妈,示意帮个忙。
妈妈抱起孩子:“爸爸叫什么呀?爸爸叫苗迪,妈妈叶娇娇,姐姐是苗郁珂,妹妹苗郁薇……”
记者手记
纪录片《人生一串》里有一句话:“没了烟火气,人生就是一段孤独的旅程。”
好的味道,往往都是不期而遇。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小摊贩,可能手艺非凡,尝过味道的人,多半会感叹:高手在民间。
簇拥在现代天地一带的小摊贩大多如此,没有光鲜的门头,也不曾大肆宣传,他们为赚取更好的生活,都在努力、用力。
“烟火气”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巷口、一张小桌、一隅小摊……
深夜,在烟火升腾的那一方天地里,他们大抵都是“厨神”,在铁锅、烤架的热火油烟里幻化神奇。
一个周末夜里,我去找阿迪,想给空瘪的胃一点慰藉。他没有出摊。
隔天得知,阿迪带着家人去了仙居,在淡竹的溪水边,小孩玩水嬉戏,大人闲谈、钓鱼,好不自在,难得自在。
作为疫情产物之一的“地摊经济”,的确在短时间内让全国充满烟火气,政府也鼓励公众积极参与,刺激内需、带动消费、促进就业。需要直面的是,随着“地摊经济”的发展,交通拥堵、卫生管理无序等各种问题层出不穷。
当下“柔性执法”“温情执法”等词汇,伴着“夜经济”的升温,同样高频。在台州,城管不是“人间烟火气”的反面,他们努力兼顾城市管理、“夜经济”发展和夜市摊贩们的城市梦。
我希望,通过文字表述这些真实的事情,读者看后,会有一些思考。每个人的经历不同,被触动的点自然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