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陶子骞 本报通讯员曾智鸿 梁 犇文/图
9月6日,路桥公安的法医柯伟力赶到南京高淳的双游村时,当地的农民正拿着铁锹,小心地在泥土中翻查、筛找。
这里是游子山东北麓山脚,平原顺着山脉延伸,眼前是没膝的荒草,望不到尽头。1945年,“苏南抗日最后一战”东坝战役在高淳打响,这是其中一处交战激烈的战场。
离开大路,穿过一段泥地,一处较周围高出不少的土坡上,如今只剩黄土。过去77年里,这里伫立着两座坟墓,葬着战役中牺牲的两位新四军战士。
关于他们的来历,村中留下的信息不多。几位老人,为战士守了一辈子的墓,随着他们的离世,战士们的过去,也变得愈发遥不可追。
今年6月底,南京高淳区退役军人事务局的一封求助信寄到了柯伟力手中,附带的还有一位烈士的遗骸样本。守墓者的后人们,希望借助路桥公安的DNA比对寻人,为烈士找到家人。
驱车500多公里,柯伟力来到谜题的起点。等待他的,是山野间的英烈往事。
◎ 守墓
农民们在泥土中寻找的,是两名战士里年轻的那位。姓名只知念作“陈德胜”,四川人,牺牲时只有十七八岁。时间久远,5月迁坟,遗骸已经难寻。这次路桥公安介入,需要做DNA比对,村民们又自发来到原本的坟地,进行搜查。
柯伟力之前收到的样本,来自两人中年长的那位。村中长辈留下的信息相对完整,名叫刘金山,年龄在30至40岁之间,个子高大。
寄出样本的,是高淳区双游村社区卫生服务站的医生孔向阳,他的祖父是守坟人之一的孔祥金,曾在当时埋葬过其他战士,而孔祥金老人的哥哥则参与了刘、陈两位战士的埋葬。
在孔向阳的印象中,祖父身体还好时,每年都会到两位战士的坟前祭扫。
这些年来,村子周边安葬的不少战士都找到了家人,而这两位的坟前依旧冷清。去年,老人离世,临走前,他始终放不下这件事。
前后脚走的还有93岁的马身汛老人,他参与了两位战士的埋葬。同村同姓的后辈马国正少年时曾到战士坟前扫墓,后来他成为南京晓庄学院的老师,还曾带着学生回来追寻“烈士足迹”,拜访过马身汛老人。
老人告诉他们,当年游子山战事激烈,敌方占据高位,配有炮台和重型武器,新四军战士们用的则是湿棉絮铺在桌面上制成的“土坦克”,顶在头上,就往敌人的碉堡强攻,不少战士都因此牺牲。
牺牲的战士,由部队托付当地村民安葬。刘金山下葬时,遗体旁放了一块毛竹板,用红色颜料写着“山东人刘金山”。棺材是柏树材质。为向战士表达敬意,8位村民一起抬棺,并且特地挑选了一处“风水口”作为墓地。坟墓原本是简易的土坟,后来有了条件,又改为石砌,墓前曾有木质墓碑,但今已无存。
这些细节,一点点勾勒出昔日轮廓,也反映出当年游子山下的军民情深。战火纷飞的年代,老百姓朝不保夕,却重视战士的入土为安。解放后,当地的光景变了几番,村民们从不曾忘记这两座坟墓,或贫或富,每年清明,坟前的香火总没断过。
只是,老人们终究相继离开。孔祥金老人口头上虽未提过什么要求,孔向阳却知道,祖父一直盼着能找到两位战士的家人。
“他们为了保卫这片土地而牺牲,理应让他们魂归故里。”孔向阳与柯伟力交谈时感叹。
近两年,孔向阳和几位伙伴多方探寻两位战士的信息,还曾求助媒体,希望找到他们的家乡和亲人,但都没有结果。岁月流逝,同时代的人越来越少,他更觉机会渺茫。
今年,孔向阳从朋友口中得知,台州路桥公安的法医柯伟力擅长以DNA比对技术帮人寻亲,不由动了“碰碰运气”的想法。
5月,高淳漆桥街道附近安葬的一批战士,被集中迁入游子山烈士陵园。借着这个机会,孔向阳在征得同意后,取到了刘金山的遗骸样本,寄往了台州路桥。
◎ 名字
柯伟力是法医。他对生命的逝去并不陌生,在他的职业生涯的前半段,破过不少非正常死亡案件。而这两年,他是为民寻亲的“圆梦人”,通过DNA比对,帮助212个家庭成功团聚。
但为烈士寻亲,他也是第一次。
前往南京的路上,柯伟力始终埋着头,梳理已有的线索,尽管这些线索他早就倒背如流。一旁的同事们,都能明显感到他的一丝紧张和激动。
“这是一次穿越历史的侦查。”柯伟力忽然说。
需要穿越的历史是77年,无论在刑侦抑或寻亲的领域,几乎都是他所接触时间跨度最长的案例。
出发前,他刚刚在北京获授全国“人民满意的公务员”,回到台州后,休整不到2天,便又匆匆出发了。他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以至在北京时,都有些坐不安稳。
在帮人寻亲的过程中,柯伟力曾经接触过为烈士寻找“身份”的志愿者。在全国各处,在一些不知名的角落,埋葬着为抗战默默捐躯的战士。他们不曾成为故事的主角,墓碑上大多只有一个名字,不知来历,甚至于更多的墓碑上,是没有名字的。
很少有人刻意提及,这些战士,也有父母儿女。不少志愿者,都是抗战战士的后代,他们和家里的长辈,过了数十年,依然没有放弃寻找。
这两位战士的家人,会不会也在找他们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柯伟力接下了这个特别的“寻亲”任务。
收到样本后,他和同事立即加紧通过公安的DNA库,进行比对追查。比对结果与当地“山东人”的讲法一致,刘金山的血脉族群指向山东枣庄。
经过繁琐的名单筛查,柯伟力将视线锁定在枣庄寨子村刘氏家族,村子里,DNA关系上最接近的,是一位1935年出生的老人,而他的名字,竟然也叫“刘金山”。
“有没有可能,‘刘金山’不是当年那位战士的真名,而是他儿子的名字?”柯伟力推断,“1945年,枣庄的‘刘金山’10岁,年龄上也符合。”
重名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往事?
双游村昔日的坟地里,终于挖出了几颗遗骨。大半个世纪后,陈德胜(音)的尸骨所剩无多。但冥冥中,还是给柯伟力留下了一丝追查的机会。
将遗骸样本寄回台州,交代同事抓紧提取DNA,再调查、核实完当地遗留的信息,柯伟力决定前往枣庄,先寻找刘金山的亲人。他要找到刘氏族人,面对面搞清真相。
启程前,他去了一趟游子山烈士陵园。刘金山和陈德胜(音)的墓碑上还刻着“无名烈士”,柯伟力站在墓前久久注视,沉默不语,似与他们说了些什么。
风吹过,像是回应。
◎ 血脉
“我的祖父,没有当过兵。”刘继军摇摇头,他是枣庄刘金山的儿子,“继军”这个名字,也很容易让人“脑补”出关于烈士的故事。但根据他的叙述,他的祖父叫刘毓来,是自然衰老去世。枣庄的刘金山,看来并非游子山那位烈士的儿子。
推断有误。但柯伟力来不及失望,DNA比对结果,显示这家人一定与那位战士有着血缘关系。
“你好好想想,你老刘家有没有这么个长辈。”柯伟力耐心询问道,“或者问问家里的老人。”
刘继军思索良久,将周边的亲戚数了个遍,也没有找出一位与他父亲同名的“刘金山”。“会不会是刘庄村的人?”刘继军忽地一拍大腿。
刘庄村和寨子村相隔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他们家早年是从那迁出。闲谈中,刘继军提到,祖父刘毓来在家排行老三,还有两个哥哥,身材都很高大。这又让柯伟力上了心,游子山的刘金山,传说中正是位“高个子”。
找出《刘氏族谱》,柯伟力一页页仔细翻阅。手指在一个个名字上滑过,落到刘继军的二大爷刘毓喜那一支时,柯伟力忽然注意到,刘毓喜的两个儿子,一个叫金才,一个叫金岭,后者与刘继军的亲叔同名,但名字旁注着“不详”二字。
刘继军这才回想起来,曾听父亲提过,二大爷一家,在许多年前就迁居南京了。这个“金岭”,是修族谱时,老一辈按照记忆写上的,未必准确。
“高个子”“二大爷家”“南京”……一个个看似没有关联的信息,隐隐指向某种可能性。柯伟力心里逐渐有了判断。
这时,得知消息的刘金山和刘金岭两兄弟赶了过来。
刘金山拄着拐杖,开口就说:“我二伯有个儿子,听说打过鬼子。”
原来,刘毓来三兄弟当年以挖矿为生,民国时期,二哥毓喜南下南京讨生活,此后战乱,两边就断了消息。直到1956年,毓喜曾回乡探过一次亲,提起两个儿子,说小儿子少时顽劣,不服管教下偷跑出去。后曾往家中寄信,告知自己参加了共产党的军队。刘毓喜前往军中寻找,住了七天,但唯独没人告诉他儿子在哪。解放后,他还享受了军属的待遇。后来经历“文革”,枣庄与南京两边,又断了交往。
“那时候,二伯还以为,儿子怨恨自己当初太严厉,不愿相见。”刘金山叹息道,他回忆,二伯曾经拿出一张照片给大伙儿看,上面的小伙子身材高大,俨然就是双游村村民口中战士形象的翻版,“族谱里的‘刘金岭’,是因为大家只记得与我们两兄弟其中一人重名,忘了是我还是弟弟。”
其实,刘氏族人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南京的亲人。
晚些时候,柯伟力又去拜访了大哥刘毓忠一支的重孙刘凯。他是族谱修编的参与者,早在十多年前,他就曾经去过南京找寻二房。
“家里曾经留下南京的地址,是龙潭大药房。”刘凯说,他没有找到地方,就在当地登报寻找,还去派出所做了登记,只是始终没有音讯。两位老人,直到去世前,都还在为兄弟一家的失联耿耿于怀。
前阵子,刘凯还想着在网上发布寻亲帖,完成长辈的心愿。
刘凯告诉记者,在大哥刘毓忠和三弟刘毓来的墓旁,族人们给刘毓喜留了一座空坟。
“我们始终是一家人。”刘凯说。
◎ 尾声
辗转三城,1500公里,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南京。
按照族谱记载,刘毓喜的大儿子刘金才留有一子,名叫刘继秋。只是算年龄,也已过了百龄,并且DNA库中并未记录,寻找难度较大。但刘金山的身世,总还是清晰了。南京高淳退役军人事务局方面,也开始了对他烈士身份的恢复工作。
过阵子,刘氏族人准备前往游子山,看一看素未逢面的亲人,既为亲情,也为致敬英烈。他们更想去村里走一走,到几位守墓一辈子的老人坟前鞠个躬,向为刘金山寻亲的孔向阳、马国正等人道个谢。
“刘金山其实是在南京长大的,可他自称山东人。”分别时,刘凯握住柯伟力的手,动情地说,“虽然二房一脉的其他人没找到,但刘金山这个家人,我认,我们家认。”
路上,柯伟力靠在车椅背,长长舒了口气。
刘金山是谁?这个谜题,算是解开了。而下一步,他还要去寻找“陈德胜”的过去。
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该怎么写的“小伙子”,或许也有人在等着他。
车开回南京,柯伟力朝游子山的方向望去。风还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