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传媒记者吴世渊 /文
尚文波,浙江台州乱弹剧团团长,国家二级导演。兼任浙江省民营文艺院团协会会长、浙江省曲艺家协会副主席、台州市曲艺家协会主席等职。为文旅部戏曲艺术两项“千人计划”培养人才,其作品曾获全国群众文化最高奖“群星奖”金奖,三次荣获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2009年,他临危受命,担任浙江台州乱弹剧团团长,在他的带领下,“台州乱弹现象”享誉全省乃至全国。
“我们鳏寡孤独有所养,我们人人活得有尊严,我们家家都有获得感,我们户户幸福比蜜甜……”
音乐声中,舞台上的45名演员,向观众鞠躬谢幕。10位主演,高矮胖瘦不一,有的穿工装,有的穿西服,“本色”地饰演了村民与村干部。
上月19日,台州乱弹现代戏《我的芳林村》在黄岩文体中心演出,并以现场直播的方式,参加第十五届浙江省戏剧节的终评。
台下,鼓掌最起劲的男人,圆圆脸,戴鸭舌帽,手心后背都是汗,不知是室内空调太热,还是太紧张的缘故。
他叫尚文波,浙江台州乱弹剧团团长,也是团里的灵魂人物。
“每次遇到大场合演出,我都把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他们演错了。”就在前一天,剧中重要角色祥嫂的演员发高烧,只好临时换人来演,这让老尚的小心脏又提高了一寸。
所幸,演出很成功。
好消息也接踵而至,上月28日,《我的芳林村》获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1月5日,2022年度浙产原创优秀文艺作品品位榜的舞台艺术八强出炉,《我的芳林村》与越剧《钱塘里》《苏秦》并列第一。
这几天,尚文波心情不错,但到了团部,他又习惯性板起了脸。在团里,他以严格著称,演员们一看,尚团来了,忙打起精神练习。新年台州春晚演出在即,大伙都辛苦,尚文波内心不忍,可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内心很矛盾。
祖师爷赏饭
尚文波,1976年生,路桥人。成为团长之前,他是个小品演员、文化商人。
他“出道”甚早,13岁那年,与同学合作,将陈佩斯、朱时茂的小品《吃面》,搬上了学校的舞台。在台上,他卖力地表演吃面的场景,夸张的神情动作,引得全校师生捧腹大笑。
自那以后,学校有活动,镇上有演出,或是要选送节目到县里比赛,大家都会叫上这个小胖。
“和现在一样,当年的基层文化活动,大多由社会上的文艺爱好者来演,而我只是个学生,能在舞台上活跃,挺不容易的。”他回忆。
中专财会班毕业后,尚文波进入银行工作。上班归上班,表演却不落下。他不光承担了台州银行系统各种晚会的总导演,演出的作品还获得了浙江省小品比赛一等奖、华东地区小品比赛一等奖等。
空闲时,他宅在家中看碟片。凡是市面上能买到的,小品类、晚会类的碟片,他都搜罗过来,有好节目,像赵本山、潘长江等人演的,就反复看,将一些包袱、新奇的点子记下来,没准下回就能用上。这个未经科班训练,纯粹“野路子”出身的演员,竟也靠着一股学习劲儿,创出了名堂。“可能是祖师爷赏饭吃吧。”他笑道。
因为艺术上的成绩,年仅21岁的尚文波成了路桥区政协委员,还被业界的老前辈誉为“台州三大笑星”之一。
上世纪90年代的路桥,商业气氛浓厚,遍地是小老板。尚文波敏锐地察觉到,本土的演艺产业,是一块未经开垦的处女地。1998年底,他辞去银行工作,开了台州第一家民营演出企业——星艺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起初公司的业务,说白了,就是承接各个单位的晚会活动。此前,办活动都是文化馆、专业院团等公家单位。尚文波想,自己的优势在于,第一脸皮厚,第二能把顾客当爷,第三专业能力也不错。
为了做一单生意,尚文波可以不厌其烦地跑去找对方一二十次。有时,还会刻意制造一些“偶遇”。“哎呀,王总,这么巧,您也在这,上次说的那个晚会的事……”
好不容易拉来生意,他又得自编自导自演,甚至舞美设计、主持稿撰写,忙得像陀螺一般打转。当时做活动的工种,不像今天这样齐全,除了他,没人会做。忙到深夜,回到出租屋,就趴在地板上睡觉。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辛苦,但我不怕苦,因为那是我喜欢干的事情。”尚文波说。
公司很快发展起来,生意好时,一年中路桥区绝大多数晚会,都由尚文波来承办。他还拓展了业务,引进了刘德华、张学友等明星演唱会,以及一些市场化运作的体育赛事。
创业之余,他并未落下创作。世纪之交,下岗潮的余波未散,社会上泛起了拜金主义现象。尚文波创作了轻喜剧小品《沥沥雨红红伞》,讲述了一对陌生的青年男女,在雨天偶遇,发生了一系列闹剧。作品既针砭时弊,又表达了积极向上的主题:幸福要靠自己的双手来创造。
2001年,该小品获得了全国第十一届“群星奖”戏剧比赛金奖,这是群众文艺领域政府最高奖。
当团长去
如果不是那一次邀请,尚文波也许会把演艺生意做得更大,也许会去大城市发展,谁知道呢?
2009年,原台州市文广新局一位领导找到尚文波,邀请他担任台州乱弹剧团的团长。
台州乱弹,为浙江四大乱弹之一(另有绍兴乱弹,即绍剧;浦江乱弹,即婺剧;温州乱弹,即瓯剧),起源于明末清初,有近400年历史。其唱腔丰富,以中原音韵结合台州官话,有耍牙、双骑马、钢叉穿肚等绝技,特点是“文戏武做,武戏文唱”。
上世纪80年代末,由于越剧的兴盛以及自身管理等多种原因,台州乱弹剧团几近瘫痪,无限期停演。
为了拯救这一濒危剧种,2005年,在市委市政府的倡导下,台州乱弹重新组建了剧团,并从金华武义县兰香艺术学校招来一批毕业生,作为演员的班底。
有别于其他公立剧团,重生的台州乱弹剧团,采取“民办公助”的方式——由海正药业、东港、方远等3家地方企业,以及台州市、椒江区两级政府,5家单位各投入20万元,合计100万元作为剧团运营的经费。
然而,剧团成立的头几年,日子不好过。一方面,仅靠企业与政府投入的经费,不能给员工多高的待遇,人才流失严重;另一方面,因停歇许久,对台州乱弹这一剧种,台州百姓的知晓度不高,没人愿意看,市场打不开。连着两任团长,都无法改善这一局面。
在这样的剧团里当团长,自然是份“苦差事”。尚文波却答应了:“我从小在农村听戏,对戏曲有好感,心想不就是管一个剧团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事实证明,当初我想得太简单了。”
2009年底,尚文波走马上任。
台州乱弹如今的当家花旦、国家一级演员鲍陈热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尚文波的场景:“李玲玲副局长给大伙介绍,这位是新来的尚团长。尚团就坐在那儿,双手叉在胸前。老实讲,我对他第一印象不大好,就想一个演小品的生意人,又不懂戏,凭什么来领导我们?估计也干不久,马上就走了。”
尚文波确实不懂戏,起初还闹出笑话,说要用普通话来唱台州乱弹。殊不知,方言念白是剧种之根,根没了,还叫台州乱弹吗?
但鲍陈热很快发现,这个新来的团长很好学,走到哪,都拿个小本子,里面写满了戏曲知识。慢慢地,他能帮助大家抠戏,指点业务。
新团长像家长一般对待团员们。剧团里的演员们,多是十几二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远离父母,在外谋生,难免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团长给大家解决吃住行,帮助团员理财,适时做心理开导,还做饭给大伙吃。
新团长还带大家出了趟国。2011年,第27届国际文化戏剧节在德国哈瑙举办,尚文波带着演员们赴德国参演交流。戏剧节舞台上,演员们的翎子功、耍牙等绝活一亮相,立刻引起轰动。老外哪见过这般功夫,纷纷拥来观看,对这一古老的东方剧种赞叹不已。台州乱弹也获得此次艺术节最高荣誉——特等奖。
“我们团长还蛮厉害的。”鲍陈热一改对尚文波的旧印象。团员们也都打心眼里敬佩这位尚团长。
男儿有泪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可这些年,为了剧团,不知道流过多少泪。”尚文波说。
2010年3月,一场飞来横祸,几乎摧毁了台州乱弹剧团。
那天,剧团在天台表演。夜晚返回途中,团员们乘坐的大巴车为躲避突然窜出的电动车,翻下落差3米多的路基,一头栽入碎石泥潭中。车上41位乘客,19人受重伤,其他人也有不同程度的轻伤。
“那段时间,我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三个字:怎么办?”回忆往事,尚文波鼻头发酸,“当时,社会上有种声音,说台州乱弹这下要垮了。”
不能垮!这场意外,把大家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受轻伤的团员一边照顾住院的重伤同伴,一边抓紧时间复排剧目。尚文波则到各地去招募新团员。短短一个多月,大家复排了7部戏。
剧团复出的戏,放在温岭天皇村。一场戏演罢,所有的人在幕后抱头痛哭。“太不容易了。”尚文波说,经过这场刻骨铭心的意外,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里,被烙下一个巨大的印记,他与剧团很难再被分割开了。
意外会过去,不过,悬在剧团头上的许多危机,并未解决。比方说,人才流失问题。
台州乱弹由于停摆20多年,传承断档了。老的老去,新的没上来,本地也没有戏曲学校或相应的专业。因此,新一代台州乱弹的演员们,大多是从婺剧学校里挑来的。他们在台州待几年,遇到机会,就回家乡的婺剧团,这也是种现实的选择。
剧团到外地交流演出,演一场,就有几个好苗子被挖走。尚文波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无力阻拦,年轻人有更好的出路,应该替他们高兴才对。
剧团里的台柱子,鲍陈热、朱锋、叶省伟等人,更是遭到“橄榄枝”的猛烈攻击。有一年,浙江某县的婺剧团找上鲍陈热,许以优厚条件,只要她肯去,给事业编制,给一套房子。尚文波得知后,马上赶去,祭出“感情牌”:“小鲍,你走了,我们团可就真散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烦死了,小鲍脑袋一热,扑通一声,跳进了南门河里。得亏叶省伟水性好,把她救了上来。
鲍陈热最终选择留下,她太爱台州乱弹了。
留人太难,唯有动之以真情。尚文波热衷于做媒公,给团员们“拉纤做媒”,在台州成了家,心就能安定下来;他会劝年轻人买房,有房才能安家落户,首付不够就问他借;有小伙想结婚,他当家长上门提亲,还把沉甸甸的彩礼钱,挑到女方家门口;团员的孩子上学难,他出面跟学校谈……总之,有困难,找尚团。
“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就是当这个团长!”好几回,他都拍桌子,想撂挑子不干了。但抱怨归抱怨,团员有事找他帮忙,他还是会第一时间:“噢,来了。”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留在团里,一时间人丁兴旺起来。尚文波开始谋划,要做一部大戏。
做大戏
台州乱弹经过几年发展,知名度与美誉度都有所提高,还登上了央视春晚的舞台。2015年,央视羊年春节联欢晚会上,朱锋给全国观众表演了他的耍翎子“绝活”。《小宴》《活捉三郎》等小戏,广受群众喜爱。
而对于一个剧团而言,原创的精品大戏,是最核心的竞争力。有大戏,腰板才直,说话才有底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只有出精品,才能出人才。
尚文波召集了专家讨论,大家一致认为,戚继光是个好题材。明朝嘉靖年间,戚继光在台州抗击倭寇,九战九捷,在当地百姓心目中,他是“战神”一般的人物。
“这是我们第一台大戏,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尚文波筹集资金300多万元,请来编剧姜朝皋、导演韩剑英、灯光设计家周正平等一批国内一流的艺术家,组成了主创团队。
艺术创作,不是有投入,就一定能做成。在申请浙江文化艺术发展基金资助项目时,就有专家提出质疑:“台州乱弹剧团这样一个小团,能把这台大戏做出来吗?”尚文波当即表态:“我把脑袋割下来放在这里,这台戏,我们演定了。”
剧本出炉后,尚文波带着团队,昼夜奋战7个多月,终于把戏排了出来。该剧以戚家军“台州大捷”为主线,演绎了“三箭射三酋”、上《练兵议》、招练义乌兵、研制“鸳鸯阵”、花街破敌等故事。2015年11月,《戚继光》作为唯一地方濒危剧种作品,参演上海国际艺术节;当年,获得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2016年元宵,又献演国家大剧院。
大戏之大,不光在于创作和演员,“服道化”亦可体现。以服装为例,传统台州乱弹剧目服装一般有八九十套,而《戚继光》一剧多达172套。舞美道具从台州运至北京,共使用3辆13米长的大卡车。
有了《戚继光》的成功经验,2016年,尚文波着手准备第二部大戏——《我的大陈岛》。
“大陈岛垦荒精神是台州人民的精神富矿,里面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故事。”这次,他请当代著名剧作家陈涌泉撰写剧本,杨浩平设计音乐,朱冬康设计唱腔,曾昭茂设计舞美。尚文波本人则与韩剑英联合指导。
三年磨一剑,2019年4月,《我的大陈岛》首映。这部戏同样获得省“五个一工程”奖、献演国家大剧院。
戏的上映,不代表创作的结束。《我的大陈岛》每演一场,尚文波都会请专家来观看、提意见。讲得有道理,他们立刻改进。先后有150多位专家对这部戏提过意见,好戏就是这样打磨出来的。
如果说《戚继光》是个良好的开端,那么《我的大陈岛》则为台州乱弹剧团奠定了现代戏上的优势基础。放眼全国,现代戏最强的是河南省豫剧三团,陈涌泉就出自这一剧团。浙江省是戏剧大省,而在现代戏上,各大院团都处于摸索阶段。《我的大陈岛》甫一出现,就给省内同行搭了样板。
尚文波半开玩笑地说:“省内强团林立,他们的演员个个盘正条顺,演古装戏很美;我们剧团的演员,高矮胖瘦都有,演现代戏,演那些垦荒队员、村干部、乡镇企业老板,反而更接地气,这何尝不是我们的优势呢?”
我的乱弹我的团
2022年4月28日,继《我的大陈岛》之后,台州乱弹“垦荒三部曲”第二部——《我的芳林村》首演。这部戏的编剧一栏,赫然写着:尚文波。
《我的芳林村》,讲述了本世纪初,芳林村党支部书记芳华独具慧眼,找准集体经济转型方向,关停村里的砖窑厂,办起了汽车城,带领村民走向共同富裕。戏中芳林村的原型地,即路桥的方林村。
这是极具台州地域特色的创业故事。尚文波找了几位国内知名的编剧来写,都出现“水土不服”的现象。眼看排练期将近,剧本却遭遇难产,怎么办?尚文波急得团团转,最后一咬牙:干脆我自己来写!
他此前写过小品、小戏300多部,像这样的大戏却从未写过。事到如今,管不了这么多。从2022年正月初八写起,连续9天,不舍昼夜,他每写一幕,就发到团长群里一起讨论。写到耳朵流脓,脸上长疱,正月十六那天,真把13000字的稿子交了出来。
剧本中,尚文波融入了拿手的轻喜剧风格,写了许多诙谐的桥段。他说,你真正进入到农村,就会发现大家其实是很幽默的。
最难的是唱词,讲究押韵与美感。当芳华为村民的不理解而苦恼,尚文波写了一段幕后伴唱:“风吹残花蕊摇黄,雨打败柳叶垂塘。二月新丝五月谷,为谁辛苦为谁忙?历历往事苦回味,芳华有话无处讲。”写出主人公心境的同时,也颇具画面感。
召开剧本研讨会的时候,专家们都说,这是逼出来的剧作家。
《我的芳林村》演出以后,尚文波一直在思考,“垦荒三部曲”的第三部,到底要讲什么故事。思来想去,他觉得台州乱弹剧团本身的故事就不错。
这些年,剧团像一匹黑马一般杀出来。团里人才辈出,鲍陈热与朱锋都获得了浙江戏曲表演的最高奖——金桂奖:尚文波两度入选文旅部戏曲艺术“千人计划”培养人才。13年来,剧团6次出国,7上央视,10次进京,也走遍了台州9个县(市、区),800多个村居社区、43所学校、上百家企业,业内称之为“台州乱弹现象”。
剧团蒸蒸日上,尚文波自己的星艺公司,却“越做越小了”,自从当了团长,他为剧团的垫资,就超过1000万元。
“有什么办法呢?经历过的酸甜苦辣,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尚文波摇摇头,叹了口气,又旋即正襟危坐,“之前说,我这辈子最倒霉的是当了这个团长,但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也是当了这个团长。”
他为下一部戏起好了名字,就叫《我的乱弹我的团》。
(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