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吟 /文
台州名小吃泡虾
泡虾,是台州的特色风味小吃,它并不是直接用虾“泡”的,而是用面粉裹着虾仁等五花八门的馅料,油炸而成。也可以说属于面食的一种。“泡”是方言,如泡油条、泡带鱼等等。街头巷尾,泡虾摊前总是围满了大人小孩,巴巴地等着油锅里的泡虾快些变色,快些到嘴。以前的泡虾摊,并不固定,摊贩挑着工具和食材,走街串巷,沿街叫卖,生意来了,就放下担子,在小缸灶上支一口油镬,等油沸的当口,在为制作泡虾用的特制面板上,熟练地将事先用面粉加水调好的黏稠面糊摊开,放上馅料,裹成小孩拳头般大小的面团,恰好油也八分热了,面团在小木铲的捯饬下,半推半就,慢慢滑入热油锅。待到两面金黄,便是出锅的好时机,将泡虾捞起放在铁丝网篮上控一下油即可。这时候的泡虾外酥里嫩,外面透着刚强,内里尽显温柔,侠骨柔情。刚出锅的泡虾趁热吃,特别松脆,一咬就露馅儿,令人垂涎。
这么好吃的泡虾,做法却没有成文章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当然,基本路数无法改变,都是用面粉糊裹上馅料,只是馅料的材质颇有讲究,用产自东海的野生红绿头虾仁,和沙埠菜头刨的萝卜丝,味道尤其鲜美。至于加不加肉,老饕心中自然有数,当然价格也就不一样啦!
吃泡虾,七分风味,三分仪式感。滚烫的泡虾用竹签一穿,颇像一只烤鹌鹑,蘸着自调口味的酱油、醋,细嚼慢咽,真是难以抗拒的美味,与所谓“小资情调”不可同日而语。
上天赐予我们这样的美味,回味之余,我们不妨对泡虾来一次追根溯源。没想到这个平民百姓钟爱的风味小吃,系出名门,生在皇城根,长在皇城根,俨然是皇城的“原住民”。那时候,它不叫“泡虾”,称“馉饳儿”,扈跸宋高宗到我江南鱼米之乡,当地百姓对鲜香无比的馉饳儿宠爱有加。经过岁月的打磨和沉淀,加上地域语言文化的熏陶和浸染,渐渐地,泡虾,这个直白又贴切的称呼,代替了既拗口又不知所云的“馉饳儿”。馉饳儿和泡虾,真的是同实异名?我们不妨一起打开“馉饳儿”的档案,释疑解惑。
宋人爱吃馉饳儿
馉饳,是古代的一种面食,有馅。根据现存文字资料,“馉饳”一词最早出现在绍兴十七年(1147)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该书描绘了北宋都城东京开封上至王公贵族、下及庶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情景,从官署处所到城内街坊,从饮食起居到岁时节令,都有详尽记录。宋代是中国古代经济繁荣时期,正如作者在序中所说,“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宋代的饮食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也独树一帜,“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繁华的东京州桥夜市,芥辣瓜旋儿、细料馉饳儿、香糖果子等各式菜肴点心,令人目不暇接。街上食店里“又有菜面……及卖随饭、荷包、白饭、旋切细料馉饳儿”。元宵佳节,皇帝驾临城门和城中百姓一齐观看各式花灯和表演,与民同乐,东京“晨晖门外设看位一所,前以荆棘围绕,周回约五七十步,都下卖鹌鹑馉饳儿、圆子……诸般市合,团团密摆,准备御前索唤。”不管是夜市还是堂食,抑或皇上的外卖榜单里,都有 “馉饳儿”身影。
馉饳儿不仅冬天有,即使盛夏六月,也不会缺席。在崔府君、二郎神等生日庙会上,社火热闹非凡,“远迩笙歌,通夕而罢”。跳索、相扑、鼓板、小唱、斗鸡、杂剧等粉墨登场。巷陌路口,桥门市井,各种应季瓜果点心应有尽有,水鹅梨、冰雪、凉水荔枝膏、细料馉饳儿。如此看来,在炎热的夏天,解渴的冰镇饮料,和点心“馉饳儿”还是绝配呢!
“馉饳儿”于北宋都城开封受到追捧,在南宋都城临安同样风生水起。随着政治中心的南移,北方的饮食文化也渗透影响到南方。吴自牧《梦粱录》里的南宋都城临安夜市,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太平坊卖麝香糖;五间楼前卖余甘子;担架子卖馉饳儿。在“诸色杂货”中,“又沿街叫卖小儿诸般食件,麻糖、锤子糖、鼓儿饧、铁麻糖……馉饳儿、炊饼”等四五十种果子点心,并于小街后巷叫卖。
宋末元初周密的《武林旧事》和《梦粱录》一样,也是一部介绍南宋都城临安城市风貌的著作,在“市食”一栏中,罗列了四十多种点心小吃,“鹌鹑馉饳儿”赫然列在首位。
且来分析一下上文提到的细料馉饳儿、旋切细料馉饳儿、鹌鹑馉饳儿。细料,指馅料精细;旋切,表示现做现卖,馅料新鲜;鹌鹑,不是说馉饳的原料为鹌鹑,而是馉饳的形状像鹌鹑。
馉饳的吃法,直到几百年后的明朝嘉靖年间,小说家洪楩在《清平山堂话本》中作了详细描述:
只见一个男女托个盘儿,口中叫:“卖鹌鹑馉饳儿!”官人把手打招,叫:“买馉饳儿。”僧儿见叫,托盘儿入茶坊内,放在桌上,将条篾篁穿那馉饳儿,捏些盐,放在官人面前,道:“官人吃馉饳儿。”
洪楩虽然是嘉靖时人,但他选的底本,其中可能有宋元话本,保留了一些宋元时代的风土人情。从上文可以看出,馉饳儿可以摆在托盘里沿街叫卖,可见它是干货,不粘盘子;用“篾簧”穿起来,说明是松脆硬朗的物事;要加盐,那就是咸口了。
现在只剩下“馉饳”二字语焉不详了,从宋代到明代,风靡一时的“馉饳儿”到底是个啥东西?直至今天,《汉语大词典》只有“面食的一种”五个字释义。 “馉饳”一词,仿佛文字世界的蝙蝠,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飞禽还是走兽。《说文解字》《类篇》《康熙字典》等官版字书未收,说明它们不是正字;笔者所见俗字书亦未见馉饳踪影,人们也不把它们当俗字。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古人也喜欢玩文字游戏,这个文字游戏叫“类化增(易)旁俗字”。如《敦煌歌辞》:“林中鸣,种种有。更有醍酤沽美酒。”据张涌泉《汉语俗字研究》指出,俗字不能按正字读。“醍酤”读“提壶(胡)”,乃“提胡”的增旁俗字。因“壶”为盛酒之器,为附会沽酒献酬之意,而增易偏旁写作“醍酤”。
类似“醍酤”文字形式的,还有“禡褂”同“马褂”,“马”亦因“褂”类化而增衣旁;“嗿嗔”同“贪嗔”,“贪”涉下字“嗔”类化而加口旁;《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涶泪叩头辞长老,含悲留意嘱沙僧”,“涶泪”同“垂泪”;又“也似窑头土坯,犹如砖砙之霜”,“砖砙”即“砖瓦”。不胜枚举。
对照“类化增旁”俗字游戏规则,“馉饳”之谜迎刃而解。“馉饳”即“滑出”,因为涉及食品,“氵”易为“饣”,出加“饣”与“馉”对称。对称美,亦是宋人高雅生活追求的目标。“馉饳”一语中的,点出了馉饳的制作技艺。搨在木板上,慢慢滑到热油锅里,所以叫“滑出”,以制作手法得名。歇后语“馉饳儿做的——气性大!”形容馉饳儿刚从热油锅中捞出来胖乎乎的样子,惟妙惟肖。
从馉饳儿到泡虾的千年蜕变
台州泡虾尽得“馉饳儿”血统。把“馉饳”的记录和泡虾一比对,“DNA”完全吻合,相同的外形,相同的做法,相同的吃法。所不同的或许只是馅料有所变化,历经千年,越发完善精致。
两宋三百年,馉饳儿堂食外卖,串街走巷,名噪一时。一碗“东坡肉”流传千年,一道“宋嫂鱼羹”传为美谈。正当人们惋惜“馉饳儿”销声匿迹了的时候,馉饳儿撩开了神秘的面纱。馉饳儿和泡虾,仅仅是称呼的变化,诱人的香味在大街小巷飘荡千年,依然未改,深得大人小孩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