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赏花去

庞文辉 (不理想的理想主义者)

赏花习俗,古来就有,以春天最盛。

唐代杨巨源《城东早春》中即有妙句:“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早春,天暖,新叶初嫩,百花齐开。花有色又有味,伴着春光中的风呼鸟鸣,感官中悦耳的声也有了。赏花,便是赏这一份色声味俱全的感官之悦。出门的赏花人,沐着春风,欣赏上林花似锦,想必不仅感官,内心也会因这芬芳润泽,渐渐充盈起来。

至五月,农历多是四月之初,人间芳菲已遍数开过,终于轮到高山上的仙葩。个中,以云锦杜鹃为最。云锦杜鹃长在高山云端,挨过凛凛严冬与昼暖夜寒的初春,终于等到气温适宜,宜人也宜花。此时蜷缩了近八个月的花苞,如同约好一般,于某一刻突然肆意绽放开。巍巍高山之上,自此也有了春天。

去华顶之前,云锦杜鹃我并未见过,只有听说。这花主生于天台华顶一带,海拔近千米的山巅处,“盛开时花大如碗,灿若云霞,因此叫云锦杜鹃”,又有说它“苍干如松柏,花姿若牡丹”,为我国特有珍稀树种。

华顶山上,云锦杜鹃多集中于西园。走游步道,曲折几回,便可看见成片杜鹃林。繁花如海,几乎占尽半壁山坡,望去极为震撼。满目锦绣,一山嫣红姹紫。无数杏白、粉色或玫红的云锦杜鹃,熙熙攘攘从枝头的叶片中间钻出来,迎着春日,自在舒展。一朵花牵着另一朵花,一棵树挽着另一棵树,不挑地,就随意散漫长。一片地就有数百棵,一树花就有上千朵,密密麻麻、摩肩接踵、自下而上地长向更高的峰峦,将这一片原本青绿苍翠的高山云端,织成一匹绣满繁花的绸缎。

看花人,从五湖四海过来。进山林,走步道,穿行茶园、树丛与花间,心情仿佛受花开晕染,笑容一齐绽放。

古人好出游,尤喜赶在暮春时节外出,欣赏这春末景色。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个咏字,让出游乐趣散发到了极致。唯有歌声,能流露内心愉快的真性情。

茶园里,看花人兴致起来,男一群,女一群,隔着两排茶树,竟相互对起歌来:唱山歌来/唱山歌来/嗨/这边唱来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嗨/……

众人皆笑,纷纷喝彩鼓掌。

同行又有提及,早年华顶山上,云锦杜鹃花开还要更盛,比如今足足大上一轮。问起原因,她笑着解释说,当年华顶山上,多是农户散养的黄牛,牛四处闲走,吃草屙粪,这牛粪很是肥土,云锦杜鹃得益于牛粪滋养,花形开得更大。

有多大呢?

如今花如小碗,像时下之人营养过剩,一只小碗,足以饱腹;那时的花如一个个大碗,仿佛那个咬牙奋斗的年代,大碗海量,干劲十足。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一代人看一代人的花。

花还在山上,在树上,曾相伴共生的牛却早已不见。随着华顶旅游开发,像牛粪之类农耕时代的物事渐渐罕见,牛也被专门安置进养殖场中,自然就跟云锦杜鹃失了关联。

古时山高路远,高远之山,就是仙山。仙山者,也被归入到传统意义里“天”的一部分,属人间与仙界的临界点。故徐霞客登上华顶,才喟然感慨“华顶山之高也,去天非远”。那时山路极为难走,翻山越岭动辄几天几夜,因而如华顶之高,也曾阻绝无数人,成人迹难至之地。唯独一代代游侠、隐士、僧道、诗人们,才会不辞艰险上来,他们一次次毅行,歌之颂之,让这华顶山上的云锦杜鹃,更被世人所知。

东晋孙绰在《游天台山赋》中赞美“八桂森挺以凌霜,五芝含秀而晨敷……建木灭景於千寻,琪树璀璨而垂珠。”琪树即神话传说仙山上的玉树,因过于久远,已经难以考证玉树的本尊,但目极华顶,能称得上玉树的,就只云锦杜鹃一类。

清初张联元,曾作诗一首,感叹别名叫“红踯躅”的云锦杜鹃没有被收入皇家园林。诗曰:“翠岫从容出,名花次第逢。最怜红踯躅,高映碧芙蓉。琪树应同种,桃源许并秾。无人移上苑,空置白云封。”

他感慨云锦杜鹃如此惊艳绝伦,却无法移栽到人间繁华地,只能守在高山之上。然云锦杜鹃性喜寒,适宜生长在千米高山,花开需等天暖,显得踟蹰偏迟,也属物竞天择的本性使然,改变本性自是极难。

清代另一位天台名贤齐周华,在《台岳天台山游记》中记叙:“山高气寒,四时之花信常迟,帷娑罗种性最宜,故四月花开如木笔,如芍药,香满禅林。然帷此与石梁有之,洵异种也。”娑罗即云锦杜鹃的梵语译名。想来便是那时起,天台城的雅士们有了上华顶看云锦杜鹃的习俗,并将这一习俗,传承至今。

赏花归来,那一山山的树,一树树的花影,仍萦绕不绝。渐渐,似有雷音响彻云霄,如华顶峰上正发出声声呼吁——花开正当时,何不云中赏花去!

2024-05-12 庞文辉 (不理想的理想主义者)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200602.html 1 3 云中赏花去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