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晞 /文
白瘦幼,被凝视的审美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红楼梦》里贾宝玉的这句话,让很多人认为贾宝玉是个反封建斗士。但他们似乎都忽略了他在书中说的另一句话:“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同样是女性,贾宝玉爱的只是未出嫁的女儿,这是反封建吗?不,贾宝玉赞美的只是封建士大夫的审美:白瘦幼。在士大夫眼中,理想的女性是一朵将要凋零的花。这种对弱的无限赞美,可以平衡他们作为男性的不健壮。
在与自然对抗中,男性的体力优势成了一种自然的天赋特权。当男性意识到这种优势带来的好处时,他们不仅仅满足于这种优越性,而且更想抓住这个特权。于是,他们制定了一种审美规范:瘦弱是一种美。
卢梭在《爱弥儿》中描写一个受过“社会审美教育”的女性是这样的,“她们不但不以自己的软弱为羞,反而以此为荣;她们柔嫩的肌肉是没有抵抗力的;她们承认手无缚鸡之力,如果被人认为强悍健壮就会害羞”。
瘦幼是孩童时期的一个特点,孩童还有一个特点是无知,父权制把它也塞进了女性审美规范。他们把女性保持无知的状态美其名曰:天真!孩童的天真是应该的,因为他未与社会产生过多的连结,但成年人的天真只能说是幼稚,男性把女性长久置于幼稚状态,只是希望她们永远能被轻易控制。
把智力从女性的成长中剔除,留给她们的需求只剩美貌。西蒙娜·波伏娃写道,男权社会“对女人来说,最需要的就是迷住一颗男人的心,人们往往只要求她们长得美,而不是别的品德。不论是公主还是牧羊女,总是必须漂亮,才能获得爱情和幸福”。
美貌且无知,这是男性最希望从女性身上得到的。在这种社会标准下,英国女权作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在《女权辩护》中描写了社会对女性的教育,“她们从幼年起就受到这样的教导:认为‘美’就是女人统治一切的手段,要心为形役,心灵只能循着它的金丝笼的周围遨游,赞美那把它牢笼起来的监狱。”
生育,被凝视的价值
人类的社会发展经历了狩猎采集、牧民与村民、城市公民几个阶段,文明在进步,但女性的生活状况却在后退。在狩猎采集时期,男女两性的关系十分平等,但到了城市公民阶段后,分工开始专业化,女性渐渐地被排除在“公共领域”之外。女性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家庭之中,照管幼儿、加工食物、生产织物,这些工作虽然繁重,但却脱离公众视线,因此家务的价值也不被社会承认。“生活不断重复,却到不了任何地方,她被确定在家庭主妇的角色中,中止了生存的发展,她是障碍和否定。”西蒙娜·波伏娃感叹,处在家庭和家务中的女性,在社会价值上呈现的是一种透明。
社会给女性竖立了一道屏障,不允许她们直接进入公共领域,除却家务之外,女性的社会价值只剩下生育。
生育原本是自然对女性的嘉奖,社会发展后,生育却成了对女性的一种惩罚。《世界妇女史》里记录:在狩猎采集时期,女性如果在养育共同体的孩子方面起到主要作用,那么她们就会参与该群体的重要决策活动。到了公元前3100年至公元前600年,两河流域开始把女性的生育作为私有财产的基础,“男方家庭采取分期付款的形式,在新娘结婚和生了第一个孩子后,才会得到聘礼或彩礼”。
在古希腊,生育雅典男性公民是妇女对公共生活最大的贡献;在古印度吠陀时代,女性的社会价值是用其生育男孩的能力来衡量;在古代中国,妇女获得荣誉的唯一方式是在家庭中做好妻子和母亲,生育角色是其扮演的唯一社会角色……
从生育嘉奖到生育惩罚,生育价值让女性被物化,地位、财富和权力上的不平等导致女性地位的降低,无疑是父权制想要的结果。在父权制的掌控下,女性缺乏掌握正式权力的途径,丧失了继承财产的权利。因为父权制的本质就是限制妇女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中的地位,使她从属于生殖。
女性,被凝视的性别
教育是人们自我成长的第一步。在资源贫乏时期,教育历来被掌权者控制,因为它会启发思考,趋向理性,而“理性对于我们的贡献是真正的自由”。很难想象,这种思考是在18世纪,260多年前英国女性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结论。
“两个自由人的对峙,是为了争夺对世界的控制权。”作为哲学家,西蒙娜·波伏娃比常人更能洞悉到自由带来的力量。但是作为利益既得者,父权制希望事物的秩序是既定的,“权力永远忠实于它的重要原则”。
自由能带来什么?独立意识!独立的倚仗是什么?经济基础!“男性威望不是幼稚的幻觉,它有社会经济基础。”西蒙娜·波伏娃观察到了,作为长期的掌权者,男性早就明白权力、威望、地位的来源。
打破女性与社会的屏障,是通过工作让女性与社会建立连接,她和世界之间,再也不需要男性中介。西蒙娜·波伏娃给现代女性指出了一条通往自由的道路。
经济是女性的归宿吗?并不是。获得经济自由的女性还只是走在半路上,作者认为,“在道德、社会、心理上她们并没有达到与男性一样的处境”。高学历、高收入的女性,可能仍然认同并遵从前辈女性的价值观——女性的价值要在家庭里体现,当她们“在工厂里完成任务,回到家里仍然不能免除家务的繁重劳动”。
女性独立自由的归宿在哪里呢?发言权!美国批评家钟镰说,争取发言权的过程既是一种自我改造的行动,也是将自身从客体变为主体的必由之路,因为主体才有发言权。从政治领域来说,发言权就是女性获得选举权。1869年,英国思想家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出版了《妇女的屈从地位》一书,书中写道“妇女要求选举权是为了她们得到公正平等的考虑”。
西蒙娜·波伏娃说,“女人不是天性,而是后天形成的。是男人、社会让她成为第二性。”实际上,第二性绝不仅仅是女性,那些在政治和公民领域内没有发言权的人都是第二性,比如,雅典时期的妇女、外邦人、奴隶,他们都被隔绝在当时的民主制度之外。美国作家理查德·赖特在自传体小说《黑孩子》里指出,一个美国年轻黑人的雄心壮志从一开始就受到阻碍,他要坚持的斗争仅仅是为了提升到白人的地位。这种自身与外界的困难,与女性遇到的相同。所以一个人,无论男女,如果TA在政治和公民领域内没有意义,如果TA是一直被选择的对象,那TA就是第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