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一颗天上的“芳允星”

《追星者》第五幕,1957年,陈芳允“追踪”到了苏联人造卫星。

《追星者》第七幕,1970年,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成功发射。

《追星者》第八幕,1976年,花甲之年的陈芳允穿上军装。

《追星者》第十幕,1996年,沈淑敏病重,两人回忆往昔。

《追星者》第十一幕,陈芳允和黄小宁在五洞桥边。 (本版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

台传媒记者 吴世渊 陈小波 陈国炎

编者按:台州乱弹原创大戏《追星者》,将台州籍科学家、“两弹一星”元勋陈芳允院士“一片赤心惟报国”的事迹搬上舞台。他平凡而又非凡的“追星”人生,激发了更多人崇尚科学、崇尚科学家精神,特别是为当代年轻人树立了正确的“追星观”。中国文联原副主席、著名评论家仲呈祥说,这部剧是台州的文化标识、科学标识,做到了形神兼备、意境深远。在戏里戏外,还有哪些动人的故事?我们来听一听陈芳允的扮演者、国家一级演员朱锋的讲述。

1999年,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台州黄岩。

那天夜晚,天空中繁星点点,我站在五洞桥边,江面上,有橘灯闪烁。

我见到了老友黄小宁。我叫他“小宁”,他叫我的小名,“阿玉”。

记得62年前,我们也站在这里,我即将去昆明念书,小宁在这里为我送别。一晃,我们都老了,佝偻着背,白发苍苍。

小宁说:蛮好。那时,你是毛头小伙清华学子,现在,你是“两弹一星”功勋院士,蛮好蛮好。

我问他,你还能唱黄岩乱弹吗?他说,唱得绝对蛮好。那我们唱几句?唱几句!

“半夜里搿夜祀独自行路,来到了五洞桥停住脚步……”

蛮好蛮好,我们相互搀扶着。远处,永宁江蜿蜒东去,九峰山绵延起伏。

剧场里的灯亮了,台下掌声雷动。我带着妆,在舞台上向观众鞠躬谢幕。

这是台州乱弹现代戏《追星者》的演出现场,我扮演“两弹一星”元勋陈芳允。

我叫朱锋,浙江台州乱弹剧团的演员。

最初听到陈芳允,我还以为是位女性。芳允,一个很女性化的名字。

台州乱弹剧团每两年要排一部原创大戏,从2016年起,我们先后创排了《戚继光》《我的大陈岛》《我的芳林村》。

陈芳允是个好选题,往大了说,通过陈芳允的个人事迹,展现新中国成立以来科技发展的历程,诠释“科技强国”的时代价值观;往小了说,演绎老一代科学家的悲欢离合,能引起台下观众的共情,让大家记住这位台州乡贤。

得知要扮演陈芳允,我欣喜之余,觉得压力陡增。怎么来演好一个科学家?这迫使我去了解他。

陈芳允生于1916年,在黄岩度过了童年与少年时期。15岁那年,他离开家乡,赴上海浦东中学读书,18岁考入了清华大学,师从物理学家吴有训、叶企孙。毕业后,他在清华大学无线电研究所担任助教,在那里,遇到了一生挚爱沈淑敏。二人婚后育有两子,晓东和晓南。

上世纪40年代,陈芳允去英国留学、工作4年,学到了前沿的电子工程技术,还结识了汉学家李约瑟。回到国内,他不愿为国民党做事,为了不去南京报到,宁可自残脚趾。新中国成立后,他进入中国科学院工作。

1957年,苏联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标志着人类进入太空时代。当这颗卫星居高临下,凝视整个世界时,在中国,也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它。

陈芳允做了一件当时看来不可思议的事——他与同事自制了一台无线信号接收装置,接收到苏联卫星飞过上空时发出的“哔哔”声,以此测量卫星的多普勒变化,通过不断记录、分析,竟然算出了卫星的轨道参数。中科院的学者们这才发现,貌不惊人、默默无闻的陈芳允,原来是个天才!

于是,当1965年中国也要搞人造卫星时,陈芳允就成了中科院卫星测量、控制的总体技术负责人。1970年4月24日,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发射升空,由陈芳允设计的地面观测系统很快抓住目标,进行持续跟踪、测量与计算,及时预报了卫星飞经世界各地的时刻。

1983年,陈芳允提出双星定位概念和设想,并于1989年演示成功,为我国研发“北斗”系统,奠定了理论和技术基础。他的大胆设想,比美国人乔汉森1998年发表的同一设想,整整早了15年。1986年,他与王大珩、杨嘉墀、王淦昌一起,向中央建议发展中国的高技术,这就是后来著名的“863计划”。1999年,他被授予“两弹一星”功勋奖章。

2001年6月4日,一颗由中国科学家发现,国际永久编号为10929号的小行星,经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小天体命名委员会批准,正式命名为“陈芳允星”。

陈芳允的伟大毋庸置疑。但这种伟大,如何在舞台上呈现?

我们前期去采访陈芳允的两个儿子——陈晓东和陈晓南,他们都说,父亲平时生活中,是个“很无趣的人”,经常关在书房里查资料、研究、计算,一待就是一整天。陈芳允的成就很丰富,但大部分成果,都是在书桌前完成的。他的人生没有大起大落,遇到的绝大多数困境,可能都是学科本身带来的。

他是设计者,不是具体执行者,所以他缺席了诸多历史现场。比方说,当“东方红一号”在甘肃酒泉发射时,陈芳允并没有亲眼见证,而是在上海出差。2000年10月,两颗北斗导航卫星发射升空,此时,陈芳允已经去世5个月了。

一台2个小时的戏,要让观众坐得住,势必要有好故事,有耐人寻味的矛盾冲突,有对人物性格的细腻刻画,所以编剧很重要。

《追星者》一开始由一位青年编剧执笔,写了几稿,开了几次研讨会,专家们都说,故事太平淡了。

举个例子,怎样表现陈芳允工作的场景?是不停地抽烟,还是把稿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电视剧也许可以这样拍,可舞台艺术不能这样表达,观众会很无聊。

再者,如何突出陈芳允的个性,让他看起来不呆板?一些剧本很程式化,科学家就是一腔热血,报效国家,除了科研还是科研。这个人物可以是陈芳允,也可以是钱学森、邓稼先,好像没什么区别。

2023年10月,尚文波接手了剧本的创作。

尚文波是我们台州乱弹剧团的团长,我们都叫他“尚团”,背后叫他“老尚”。别看他是小品演员出身,比我们这些戏曲科班出身的人更懂戏。《我的芳林村》的剧本就出自他之手,还获得了第38届田汉戏剧奖·剧本奖。

老尚决定给陈芳允绘一幅全身像,用编年体的形式,截取他人生中的重要片段,写成了11幕剧。故事从1937年说起,讲述陈芳允如何到昆明求学,如何与沈淑敏相恋,如何追踪苏联卫星、考察戈壁滩,如何在六十岁参军……1999年,当他垂垂老矣,又重回故里。

有一条线索,把整个故事串联起来——织毛衣。第三幕时,陈芳允帮同学沈淑敏捉青蛙,不小心弄坏了她的线衫坎肩。陈芳允说,愿意为她织一件。往后,在每个重要场合,都会提起这件毛衣,比如,上世纪六十年代,在戈壁滩建台站时,织了毛衣身子;“文革”时期被停职时,织了毛衣领子;上世纪八十年代,参加国际宇航大会时,织了毛衣膀子。就这样,一件毛衣织了一辈子,到沈淑敏离世前,才把它织完。

有观众看了戏说,这不符合常理,哪有一件毛衣织60年的。其实,毛衣是一种象征,既象征夫妻之间的爱情与羁绊,也象征着陈芳允心中纵横交错的经纬线。

老尚的剧本有很强的“在地性”。他虚构了一个“丑角”——陈芳允的发小黄小宁(叶省伟饰),通过他,巧妙地将许多台州的、黄岩的元素嫁接到戏里。第一幕戏,陈芳允考上了国立清华大学,黄小宁则是黄岩乱弹(台州乱弹前身)的丑行演员。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此时身份拉开了差距,又要天各一方,黄小宁不免伤感,陈芳允安慰他,我们的友谊是一辈子的。在黄岩五洞桥边,黄小宁唱了一段《拾儿记·搿夜祀》,为好友送别。

到了第四幕,陈芳允在黄岩老家避难,特务头子与清华校友杜亨达找上门来,让他去台湾为国民党办事。陈芳允宁死不从,关键时刻,黄小宁带着戏班赶到,双方打斗起来。这里设置了一场“戏中戏”,台州乱弹讲究“文戏武做,武戏文唱”,武打动作很精彩,我们就把打戏融进来,让观众在现代戏里过一把传统戏的瘾。

第七幕,陈芳允就没出现,黄小宁唱主角。他来到上海,给陈芳允送黄岩蜜橘,被两个妇女怀疑搞投机倒把,其间发生的误会,令人会心一笑。当他在广播里听到“东方红一号”发射成功的消息,兴奋地到处发橘子。

最后一幕,两个老伙计在五洞桥碰面,又唱起了《拾儿记·搿夜祀》。

五洞桥、蜜橘、乱弹戏……这些浓郁的“在地元素”,保证了整部戏的独特性,只有台州乱弹才能演出原汁原味,其他剧种就演不出这种味道。

《追星者》的女主角沈淑敏,由台州乱弹剧团的“一姐”鲍陈热饰演。

我与鲍陈热搭档20年了,我们都是金华武义人,都毕业于兰香艺术学校。我比她年长3岁,但她入艺校更早,说起来是我的师姐。在学校里,我们就一起演过《百花赠剑》,我演小生,她演花旦。

2005年,在市委市政府的倡导下,停摆了二十多年的台州乱弹剧团涅槃重生,不再是公立剧团,而是以“民办公助”的形式——由3家当地企业,台州市、椒江区两级政府,5家单位各投入20万元,合计100万元作为运营的经费。剧团成立之初,就到兰香艺校招人,我们一整个班被挑选上,这才来到了台州。

这些年,我们剧团发展越来越好。此前3部精品大戏中,我和鲍陈热分别饰演男女主角,可以说,已经积累了相当程度的默契。

沈淑敏出场是在第三幕,如果说前两幕是热血、奋进的,那第三幕无疑是浪漫的。夏夜的星空下,是一片青翠的稻田。沈淑敏穿梭田间,兴高采烈地唱:“月儿朗朗照光明,星儿闪闪结伴行。草儿青青珠摇曳,花儿婷婷蕊沁人。”

在这样的场景下,男女主人公见面了。陈芳允来帮沈淑敏捉青蛙,好让她做实验。其实,陈芳允怕青蛙怕得要死。最后忙没帮上,还把沈淑敏的坎肩弄坏了。

从这一幕可以看出两个人的性格,沈淑敏明媚、大胆,陈芳允内敛、憨厚。在这份感情中,沈淑敏是更加主动的一方。第三幕的结尾,两人坐在田埂上聊天。陈芳允说,天上繁星点点,我想一定有一颗是你,有一颗是我。沈淑敏反问,那要是没有呢?陈芳允说,我们发明人造的星星,放上去。这是一处伏笔,也是一处点题。

我和鲍陈热的对手戏,除了第三幕,还有第六幕、第十幕,分别对应着青年、中年和老年。我们的扮相,也从民国时的年轻人,到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中年人,慢慢到满头白发的老人。

传统戏曲中,小生和老生,花旦和老旦,是不同的角色。但这部戏中,我和鲍陈热要从头演到尾,相当于演到老年阶段时,我们扮起了“老生”和“老旦”。对我们而言,这是全新的挑战。很意外的是,无论专家还是普通观众,对我们老年戏这部分评价最高,说演得太感人了。

事实上,我们俩在舞台上也有一种“入戏”感,仿佛真变成了那对患难一生的老夫妻。

沈淑敏病重,瘫躺在床。陈芳允说,我要单独陪陪你,接下来,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沈淑敏说,好,我也不拒绝了,我贪心一回,要你点时间,换我对你一辈子的好。

现实中的沈淑敏,是一位生物物理学家,和陈芳允都是九三学社的社员。1958年,她协助贝时璋先生创建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研究所,任副研究员、研究员;还参与创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生物物理系,任系副主任;1974年,她创办《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进展》,任主编及编委会顾问。她的两个儿子都说:“如果不是因为父亲,母亲的成就会更高。”为了支持丈夫的事业,沈淑敏甘当绿叶,挑起了照顾家庭的重担。

沈淑敏去世后,陈芳允在记事本里写了十六字的悼亡妻诗:“碧螺春茶,技人芳允,永伴淑敏,在天之灵。”

今年4月27日,《追星者》在黄岩区文体中心大剧场首演。这半年多以来,我们一共演了45场,从乡村文化礼堂、学校报告厅演到城市剧场,累计观众5万人次。7月10日、11日,我们还献演了国家大剧院,得到了诸多好评。

每次演完,我们都会进行复盘,剧本和表演有哪里需要改进。“磨戏”的过程,也很磨人。例如,戈壁滩那场戏,原先设置了与狼搏斗的场景:用红色激光模仿狼的眼睛,演员披着狼皮,向科研人员扑来。但演了几回,感觉效果一般,就删去了。

参军戏是后来新加的。60岁的陈芳允申请参军,当时正值“文革”,社会动荡,他想在一个安定的环境里搞科研,奈何迟迟未通过。于是,陈芳允在戏中唯一一次发火。后来助理小沈上门,说陈老师参军被批准了。他顿时快活得像个孩子,穿上军装,不停地向沈淑敏和小沈敬礼。他从一个“倔老头”的形象,转变成了“老顽童”。

陈芳允花甲年光荣入伍,这是真实的历史。而戏中的发火、敬礼,则是艺术的加工。历史人物题材戏剧的创作,有一句行话:“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历史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但细节处可以发挥想象。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所扮演的倔老头和老顽童,都是真实的陈芳允,这是“艺术的真实”。

我们这代“80后”,小时候好像有个共同的梦想,就是当个科学家。初中毕业后,我去学了戏,从此与这个梦想无缘了。

自从站上戏曲舞台,我经常扮演英雄,演吕布、孙悟空,耍一对翎子,虎虎生风;还演过戚继光,在台州百姓心目中,他是“战神”一般的人物。

我今年38岁,处于人生的中点,心中的“浪漫主义”情怀,似乎慢慢退却了。我变得更加敬佩那些现实中的“平凡英雄”。因此,我饰演过大陈岛垦荒青年陈金良、帮助村民创业的林高峰等。

陈芳允也正是一位“平凡英雄”。现实中的他,中等身材,话不多,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模样。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永远都是那样含蓄,一切淡然处之,哪怕多次取得举世瞩目的科研成果,也从不喜形于色。

何其幸运,在当下的年纪,遇到了陈芳允这个角色。舞台上,当我戴上眼镜,穿上中山装,在实验室里演算,在戈壁滩踽踽前行时,我多想告诉小时候的自己,科学家的梦想,我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追一颗天上的“芳允星”,是我对童年的回应。

前段时间,《追星者》入围了第十七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终评,对台州乱弹这一地方剧种而言,是重大的突破。

都说传统戏曲要传承、创新,这些词对我而言太大、太沉重了。我当下考虑的是,如何在下一次演陈芳允时,弥补上一次的缺陷和遗憾。人生无悔,但戏剧舞台上可以一遍遍重启,一遍遍完善。我想,这就是舞台艺术最大的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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