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邦君/文 陈静/图
临海西乡,是我的世代祖居地。一直未曾动笔写过西乡,是因为我舍不得分享这片遗落在我的记忆之中、尘世之外的本乡本土。少小离家,每次回来,我总是在静静地看,慢慢地想,只有经历过那厢闹热的人,才能懂。
一
当时八叠没有小学,我在五里地的外婆家留贤村(现永丰镇)读初小。每天与村里几个小伙伴一起,日出夜归,沿着田埂,上下学堂。一路上嘻嘻哈哈打鬼样,有泥鳅就捉泥鳅,有将军(蟋蟀)就追将军,好不自在快活。
记得在1946年或者1947年,我10岁或者11岁(虚岁),读小三,是时,秋高气爽。
一早到学堂,老师说自己有点生活要做,可能家里秋收,要讨客挖番薯或者割晚稻,让我们自习,交代几句后离去。
课堂马上炸了窝,我约上同桌,到早已瞄好的三江口(始丰溪与永安溪在此交汇成灵江)钓蟛蜞蟹,这里是海潮涨水能到的最末端,用下乡话讲,咸淡冲。加上二溪汇合把江底的有机质翻起,故江水营养成分高,蟛蜞蟹最肥最好吃。我俩在学堂墙洞里找出老早塞好的钓具,像脱缰的野马,沿着始丰溪江边跑得飞快,二骑绝尘,直往目的地扑去。
从始丰溪看,江水在这里呈S形,三江口正位于上弧的末端,视野开阔。我们站在江的西北岸芦苇丛边,四处无人,眼前只有满江涂的蟛蜞蟹遍地乱爬。不多时,破布袋里已经有了N多的无肠公子。
二
正玩得开心,突然听到东边,即S的下弧角的地方,传来瘆人的轰轰声。那时日头上山不久,刺眼,看不大清。我一哆嗦,该处历来是临海的乱葬岗,莫非白日鬼来了?
正惶惶然间,依稀可见一只“大鸟”紧贴江面,一会儿向着江南,一会儿向着江北,朝我们这边歪歪扭扭飞来。发小惊叫:飞机飞机!
近了点,再近了点,终于看清,确实是一架黄绿色双翅膀的小飞机。机头风螺旋转得飞快,机上坐着一个戴帽子的人。他转头像鸽子一样不停朝两边江涂张望,仿佛是在找什么。
乡下崽哪里见过这阵势,我们忙不迭地胡乱收拾了钓具,连破布袋也来不及拿,预判下飞机应该会往始丰溪上游方向开(江水开阔,我们也别无选择),赶紧地,抄近路往石鼓渡对岸方向跑(当时石鼓没有桥,周边村民往石鼓到仙居方向靠渡船,故乡人一直管石鼓叫石鼓渡)。
我俩路上商量好,万一飞机往永安溪飞去,我们就过渡去追。有热闹不看,肠子悔青。
果不其然,等我们跑到现在的大桥这位置,这个怪物刚刚飞过,还是在江的左边飞飞、右边飞飞,这边看看、那边瞅瞅。我们继续奋起直追,一直跟过渡头村。看到飞机在村北的江边拉升,再盘旋了好几圈,似乎是找到了目标。这时出来观看的村民陆续增多,大家都在呐喊。
现在看来,该地江涂堆积层相对厚实且开阔,大约有一个半标准跑道大小。因为海潮到不了,加上来自天台山里始丰溪水的作用,江滩以砂石子为主,基质较硬。再加上离临海城里也近,可以说是灵江溯上少有的天然小飞机场。
只见飞机降低高度,向沙石滩一个俯冲,但好像又没掌握好,一下子冲过一半距离,还没着地又拉升起来。再重新盘旋,又俯冲一次。飞机着地瞬间,飞沙走石,然后稳稳停住。
飞行员把罩子推开,下来仔细察看地面,又敲敲轮胎,检查妥当,回到飞机上。然后掉头转向,发出一阵更响的轰鸣,屙出一大团黑烟,摇摇晃晃助跑加速、升空,越来越高,向西北角八叠村方向的空中飞去。一眨间,就沉到远山那头去了。
三
回家后,上下三村都在议论这个稀奇事情,大家都理不出个所以然。连八叠乡公所的公家人,也一头雾水。当天下午,父亲骑马(马是向石鼓朋友胡丕泰借的)从城里回来,到石鼓还马。得到消息,说是有大人物要坐飞机来临海。这个飞机,是来打前站,找着陆点的。至于谁来,爸爸说不知道,我也就留了个心眼。
接下来照常做我的读书郎。大概过了一天还是两天,我记不得了,上午9时许,我们正课间休息,突然听说飞机又来了。这次老师带头,我们和村民一起跑向渡头村砂滩。砂滩离我们学堂也就三五百米,一眨眼就到。这期间,陆陆续续赶来看热闹的村民已有二三千人,把江两岸站了个严严实实。
只见几个接客早早等在江边,一个个派头十足、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公家人。其中,我只认得石鼓乡乡长胡丕泰(偶尔会来我家吃饭),他正指挥几个人从渡船上向下搬各种点心。当时我奇怪,为什么作为地主的八叠乡的官员没来接,反而对岸的石鼓乡乡长在场。听来得早的村民议论,来的是国民党空军司令周百福(周至柔的字),东塍人,与胡丕泰关系很好,周这次回乡是给老娘祝寿。
不一会,从北山那边先后钻出四架飞机。一字列,不紧不慢朝砂滩飞来,高度越来越低。机身都是草黄绿,第一、第二两架是单翼飞机,翼膀与飞机上沿并齐,又圆又短,像极稻筒般粗细的大冬瓜段,机上的人看不大见。后二架就是上次看到的双翼飞机,每架机上各坐两个人,我们在地面看得清清爽爽。
边上村民在打赌,说分别是教练机和运输机。又有人说是战斗机、测量机什么的。飞机在村民的争论声中依次降落。因为人太多,我拼命往前头钻,但还是看了这里漏了那里。
四
两个大约50岁的精壮汉子(分别是周至柔和国民党上海市长陈良)与迎接人员在寒暄,他俩穿一身便装,中等身材、皮肤略黑。其他六七个穿便装戴礼帽的青年人侍立一旁。
我前面的村民在叫,哪个是百福?周百福闻声朝我们这边笑笑,点头示意。
挤在最前面的同学后来告诉我们,周百福一下来,就给他们几个分了包纸糖,与他们说说笑笑。
有人从飞机上搬下来一些行李,最显眼的,就是打开单翼飞机上的那个稻筒冬瓜仓,从中抬出一把红得黑黢黢的太师椅。他们小心翼翼,垫好牛皮纸,竹杠穿好,由胡丕泰派来的壮丁先行扛回东塍周家。据说这是红木椅,把手上还安装有收音机,是蒋先生专门送给周母的寿礼。那个前排同学,说听到收音机声音了。我表示怀疑,按说乡下当初应该没有信号。
周至柔一行十余人从渡头村向东步行往茶园岭方向走去。一路上,周陈二人不停地向沿途看客微笑点头示意。胡丕泰的下人帮他们挑着行李紧紧跟随。
五
人们渐渐散去,我则继续仔细琢磨这几架飞机。四个飞行员都在原地看护,胡丕泰派过来的几个小厮一起协同守夜。
我壮着胆子,上前去摸双翼飞机,发现翼膀居然是篷布做的,手按上去,弹性极好。驾驶员慵懒地靠在机头上,黑衣裳亮闪闪,大概是皮衫飞行服一类。眼镜罩推在额头,正眼也懒得看我一眼,专心吃牛肉罐头和胡丕泰送来的点心。等我爬上爬下、摸东摸西搞完,他还在吃。
现在我看到一些资料,说当时飞机降落在石鼓,这肯定不是,降落地是渡头村,这里从来都属于八叠乡范围。资料又说,胡丕泰接周百福到家里招待,应该也不对。胡丕泰只不过是当地乡绅,周陈是要员,加上事务繁忙,不可能专门乘脏不拉叽的到处沾满牛粪的小摆渡船,隔江过水到胡丕泰家吃饭。毕竟身份悬殊,胡家门庭也招架不住。胡的后辈中有我的朋友,我问过他,他也表示应该没有。
六
转天上午,听说周要飞回去,同学们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读书,老师也乐得客气,干脆放假,让把飞机望个爽。
我们早早到了砂滩头,现场看客还有百把人。只见胡丕泰正与四个飞行员及几个随从打得火热,两个铜火锅热气腾腾,现煮现吃。几杯小酒下肚,飞行员爬上飞机上天,给我们现场表演翻跟斗,还让飞机肚皮朝上飞行。第二个飞行员不甘落后,载上胡丕泰,绕着石鼓、八叠两乡在天上兜圈圈,把胡丕泰逗得眉开眼笑。
直到下午4点左右,才见周百福与陈良两位主角现身。见礼毕,胡丕泰让人往飞机上塞进去四担米面,也是打开稻筒冬瓜仓放进去的,只说“北面呒米面,给二位当干粮”。周陈二人哈哈大笑,笑纳之。
然后就是一一握手告别,周还专门向两岸的看客抱拳、鞠躬,用临海话大声说:“谢谢乡亲,百福回开(去)啦,我呐(们)后会有期!”
他们各自钻进飞机,往西北天台、杭州方向飞去。此时,落日正好擦在山脑尖上。
七
下学期,我到回浦读高小,然后是回浦初中,再到台州中学读高中。再之后,外出求学谋生,直到现在。
我在回浦读书时,及后来陆续从几位发小处听到,当初周百福先到回浦是拜会陆翰文先生。据说,周陈二人,遵循文武人等下轿古礼,从西大街公立医院一路步行进大成殿(当初回浦学校所在地)。到了陆宅门口,二人笔挺,亲自通报:“陆先生,学生百福、陈良求见!”得到先生亲口应允,才入内回话,全程毕恭毕敬。
他们送给陆先生一支野山参(在大成殿展览时看到过)和一担百益酒。周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先生说:“喏,我学生招来呒地方住!”回去后,周马上拨钱过来,帮回浦在大成殿东边造了六间三层楼,做学生宿舍。我初中时住过,可惜现在拆光了。
至于现在资料中说,他们是到西市下陆先生老宅拜会。这应该不对。彼时先生一直住校内陆宅养病,直至去世。
还有人说,周的手下两个马弁拿卡宾枪守住陆宅大门,我觉得是夸大。陆先生是庠中名士,学子遍天下,更是我们所有老回浦生心中永远的大神永远的陆哥(先生喜欢学生这样叫他,私下也有人叫他老陆头)。他磊落慷慨、傲骨铮铮,作为留日辛亥光复会老人,他什么世面呒见过。先生平素最恨这些狐假虎威作派,更不可能会在全校师生面前出这种权势加持的洋相。估摸周在征得陆先生同意前,也绝不敢僭越摆谱,自讨呒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