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台州学人

考古人郑嘉励:退回自我

图为郑嘉励。 陶子骞 摄

在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标本室,郑嘉励向参观者介绍文物。

郑嘉励

玉环人,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从事宋元考古和文物保护研究,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兼职教授,中国考古学会宋元明清专业委员会委员、建筑考古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主要著作有《浙江宋墓》《武义南宋徐谓礼文书》《丽水宋元墓志集录》《考古的另一面》《考古四记》《考古者说》等。

本报记者吴世渊

49岁的考古学家郑嘉励,几个月前在B站上注册了账号,正式成为一名UP主。录制第一期视频时,他还在乡郊野外进行考古发掘,只好就近找一处僻静的室内,架起手机,对着镜头开讲。

入驻B站,是为了与年轻人分享知识。“郑嘉励的读墓笔记”主页下,迄今已上传了12个视频,从建立史前文化的编年,讲到先越文化的墓葬和陶器,最近一期,说的是汉代砖室墓。

视频里的郑嘉励,小平头,黑框眼镜,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语速很快,言语间的知识点颇为密集,像个古板而严厉的老教授。弹幕里,有人提醒他:“郑老师,语速能不能放慢一些,小本子来不及记。”也有人建议:“能不能侧边补一点光,不然看起来‘阴阳脸’,影响颜值。”

他随后录制回应。“我平时说话,语速就快,不然语言跟不上思维的速度,以后我尽量讲慢点。”他笑着说,“至于颜值,本来就没有的东西,何处惹尘埃,无所谓影不影响。”

下一秒,他变回了严肃脸,继续快速且郑重其事地讲述,如何为墓葬排定年代序列。

UP主郑嘉励,同时也是作家郑嘉励。他在报纸和杂志上写专栏,5年间,出了3本杂文集子:《考古的另一面》(2016)、《考古四记》(2018)和《考古者说》(2020)。其中,《考古者说》由《考古的另一面》增删修订而来,全书17万字,没有一张插图,是一部纯粹的文字书。

他称自己是“文字中心主义者”和“文字强迫症患者”,把大量精力都消耗在谋篇布局和遣词造句上。他期盼读者关注文字本身,然而,大家似乎都看不到,可能更关心盗墓或者鉴宝。

“公众认为考古等同于盗墓或鉴宝,我想让大家明白,这是个误会。”无论出书,还是做视频,郑嘉励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从自身田野考古的生活经验出发,为大众讲述接地气的考古故事,以此来证明,文物保护和考古工作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生命体验密切相关。

以上种种,业余为之。郑嘉励明白,自己的第一身份是考古人,广阔田野才是他真正的舞台。在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里,他与我聊起了26年来的考古生涯——起初从事史前考古,之后“退回”到历史时期,在瓷窑址一蹲就是8年;因着个人志趣,又“退到”宋元墓葬考古,漂泊浙江各地,访墓志、录碑文、调查古墓,甜头和苦楚都尝过。

所幸,每一步“后退”,他都退向更为本质的“自我”。

后退

1995年,郑嘉励从厦门大学考古学专业毕业,随即进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成为一名考古工作者。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个来自玉环楚门的农村小伙,终于当上了“城里人”。

名义上的“城里人”,工作地点却在野外。因为考古工作,通常指田野考古,就是要下田野,手拿锄头挖东西,发掘古墓葬、古遗址。

母亲揶揄他:“你看看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还不是跟我一样,照样拿锄头。”

浙江考古素有“三朵金花”的说法,良渚遗址、河姆渡遗址、青瓷窑址,代表了3个最重要的考古发现领域。前两者属史前考古范畴,第三者属历史时期。

作为“菜鸟”,郑嘉励第一年去桐乡发掘良渚墓地,第二年,又去余姚发掘河姆渡遗址。做史前考古,是考古毕业生的自然选择。所谓“古不考三代以下”,人类历史往前追溯,石器时代没有文字,商周的文字稀缺,历史就需要用考古来重构;反之,秦汉以来,文献资料愈发丰富,考古就显得不那么重要。

史前考古所涉及的地层学、埋葬学,其实更偏向于自然科学。在科技手段并不发达的上世纪90年代,对史前遗迹、遗物的分析判断,证据链并不完善,许多结论均通过主观推断而来。

比方说,在河姆渡遗址,发现了红烧土,有人觉得是燎祭,然后找一些少数民族的祭祀民俗材料去佐证。

这种“推演”是否符合真相,一时半会很难判定。在史前遗址的3年里,郑嘉励越挖,疑心越重,甚至认为自己是个“不可知论者”。

他意识到,能被文字、图像资料佐证的历史时期考古,可能更符合个人兴趣。于是,1998年前后,他改换门庭,从事瓷窑址考古。浙江是青瓷之乡,越窑、龙泉窑天下闻名,大有文章可做。何况,“三朵金花”已逃离其二,除了剩下的第三朵,似乎也别无选择。

慈溪上林湖、上虞上浦等地,是越窑青瓷的中心产区;龙泉县的大窑、金村等地,是龙泉瓷器的中心产区。当地的窑址,郑嘉励都经历过长时间的调查与发掘,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四年。除了野外发掘,还要对出土的坛坛罐罐,按照地层、种类、形态、纹饰等进行分类。这过程中,他写了不少论文,还编了书。旁人看来,这个有才华的青年学者,在青瓷领域前途无量。

“如果我一直从事瓷窑址考古,到现在说不定身着唐装,坐在中式装潢的场馆里,讲述国学或者茶文化。”2005年,郑嘉励却再一次逃离,“青瓷这样专门的领域,可能不符合我的天性,再精美的器皿终究是器皿,它们无法跟具体的人、具体的历史事件,以及人的喜怒哀乐联系在一起。”

那么,什么样的考古领域,可以真正“透物见人”呢?他把目光投向了宋元墓葬,兼及更为广阔的田野调查。

许多人不理解:“放着热门的青瓷不做,为什么要去发掘冷门的墓葬?”冷门,已是委婉的讲法,更深一层的含义是:为什么要碰可怕的坟墓?

只有郑嘉励清楚,发掘墓葬,是听从内心的感召。

脱敏

时针拨回1991年,这年高考,玉环楚门中学的“高复生”郑嘉励发挥不错。填报志愿时,他的第一志愿全写了“历史学”。

小郑对于历史的爱好,大概可以从年少时,熟读《三国》《杨家将》算起。到高中,他看历史学家范文澜的书,也想着,要做一个像范先生那样实事求是、无徵不信的史学家。

填完第一志愿,往下的二三志愿,他选填了一些人文社科专业,见最后还有空栏,便信手写了一个考古学专业。

未久,厦门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打开一看,录取专业一栏赫然写着——考古学。

考古,不就是挖古墓吗?“我当时傻了眼,感觉这辈子算是报销了,还偷偷哭了一场。”郑嘉励回忆,“我从小就害怕坟墓、棺材、太平间、妖魔鬼怪,那些和死亡相关的事物,能躲则躲,要是将来干了考古,我还能躲哪里去?”

现在想来,他当年被录取通知书“吓哭”的行为,可能很幼稚,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人对于死亡的恐惧是恒量的,人必然会死,并由此催生出对人生意义的怀疑,这对于一个少年而言,实在是难以承受之重。

其实,当面对真正的墓葬时,郑嘉励反倒觉得,并不像过去想象中那样可怕。大学三年级,他参加实习,去四川万县(今重庆万州)抢救发掘一批即将被三峡水库淹没的汉六朝墓葬。一个班级19人,都是二十啷当的年轻人,在考古工地里同进同出。即便出土了尸骨,郑嘉励也不害怕,因为有大部队“壮胆”。逮着空闲,他还进城买了一盒偶像齐秦的磁带:《无情的雨无情的你》。

指望有庞大队伍做后援,说明内心的恐惧始终存在。参加工作后,郑嘉励自主选择做瓷窑址考古,表面说辞是,这一领域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内心实际想法却是:挖瓷器吧,少碰点坟墓。

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有那么几年,郑嘉励觉得自己被阴影笼罩,一种不可名状的焦虑感,如同一张大网扑将过来,令他无处遁逃。

他把头埋到书本里,企图暂时忘记烦恼;或者用电影来排遣焦虑,看蔡明亮,看侯孝贤。影片《恋恋风尘》的结尾,当阳光从群山掠过,吉他声响起,他的积郁似乎得到释放。

当他再次走向发掘现场的时候,黑暗的情绪又如潮水一般涌来。这种反复的、经年累月的折磨,简直让人崩溃。

可能是读过的书终于发生作用,郑嘉励决定,直面自己“惨淡的人生”,怕什么就来什么,索性专门发掘墓葬。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逃避死亡思考的哲学家、文学家,我想,考古学家也不必例外。”他说,“没准挖着挖着,我就‘脱敏’了呢?”

他花了五六年时间,调查、发掘浙江的宋墓,有南宋皇帝的陵寝,有江南大族、士大夫的墓地,更多的是三教九流、芸芸众生的坟墓。

调查之余兼顾读书。他有个习惯,每到一个新的地方考古,必然集中阅读当地的方志、文物志和古籍,长此以往,积累可观。临海市博物馆原馆长徐三见与郑嘉励有多年业务上的往来,两人交情笃深。“据我所了解,在省内文博领域,像郑嘉励这样读书多、学识广博的人,很少见。”徐三见评价道,“这大概与他从事宋元考古有关,做这一时期的考古发掘,只顾挖土,不读书,肯定不行。”

2007年,郑嘉励来到丽水景宁畲族自治县渤海镇渤海村,为清理和迁建一座明墓。这座墓是嘉靖年间的大银矿主陈璗,为其父陈坦庵所修造,属景宁的县级文保单位。因为滩坑水库的建设,山村连同明墓即将被淹没,考古队必须赶在水库蓄水之前,将墓迁到更高的山头。

渤海村是陈氏族居之地,陈坦庵是村民们共同的祖先,陈璗致富的传奇故事,在当地口口相传。这年清明,陈氏族人每家每户都派代表,约四五十人,在祖先坟前举行祭祀仪式,场面隆重。

这一古朴的、当下罕见的仪式,给郑嘉励带来了强烈的心灵震撼。此前,他参与考古发掘,总认为古人是古人,今人是今人,两者不相干,对待发掘对象,也只把它们当做客观的科学材料。而此情此景,令他感知到,古代和当代依然保持着某种牵连,古人的喜怒哀乐,可以与当下的你我产生共情。

“那一晚,我想明白了许多,曾经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发掘过的遗迹遗物,突然连成一串,像抢镜头一样出现在眼前。”郑嘉励说,“我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了。”

考古的意义

2016年5月3日,台州黄岩区屿头乡前礁村出土了南宋士大夫赵伯澐古墓。第二天,郑嘉励接受委托,赶到现场指导墓葬清理工作。

“他给人一种很干练的印象,理了个光头,皮肤晒得黝黑,做起事来风风火火。”黄岩区政协秘书长张良回忆,当年他在区文广新局担任局长,因为这次发掘工作,与郑嘉励成为好友。

干练是考古工作者的基本素养。尤其对郑嘉励来说,长年从事抢救性考古发掘,铁路、高速通到哪里,他都要赶在竣工、通车前,把文物抢救出来。除了发掘本身,还涉及到项目申报、青苗补偿、雇佣工人、与老乡相处等“俗务”,若不干练,当不成“救火队长”。

但考古工作者最大的价值,在文物保护上。拆除墓室的砖壁后,内棺保存完好,直觉告诉郑嘉励,这是个百年不遇的奇迹——这座宋墓未曾毁坏,墓主人赵伯澐很有可能穿戴整齐地躺在棺内,而他身上的每一件衣物,都将是重要文物。

根据以往的工作经验,江南多雨、地下水位高,即便墓室固若金汤,仍会有地下水渗入棺内。800年的岁月,让棺内的一切十分脆弱,如果让尸体浸泡在水中运输,稍有颠簸晃荡,衣物等有机质文物将瞬间化为乌有。这不是没有前车之鉴——早年在安吉出土的西汉棺木,因有水运输,棺内衣物荡然无存。

郑嘉励指导在场工人,用电钻给棺底钻孔,以释放里面可能存在的积水。一开始,大家都不信,认为棺木天衣无缝,怎么可能进水?可郑嘉励一再坚持,众人只好找来电钻,在棺头地步及两侧壁,各打一个孔。

夜已深,四周依旧有不少人围观,屿头乡驻村干部周文辉便是其中一个。“那个省里来的光头专家,真厉害,他说棺材里面有水,没想到,一开孔,真的有水流出来,流了好几个小时。”他打心眼里佩服郑嘉励。

之后,棺木被运到黄岩区博物馆。中国丝绸博物馆的专家团队从中清理出丝绸服饰、玉璧、水晶、铜镜等77件。其中,丝绸文物堪称“宋服之冠”,给纺织科技史、艺术史提供了完整的实物案例,还对南宋的经济史、对外交流史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

张良至今很感谢郑嘉励:“郑老师的专业知识和敬业精神,为我们黄岩保住了这批国宝级文物。”

郑嘉励本人也时时感到庆幸,赵墓若不是经考古人之手科学发掘,而是惨遭盗墓者盗掘,那么以上价值将无从谈起。过几年,兴许会有一块来历不明的玉璧出现在市面上,人们无从得知它包含着什么信息,也无法找寻它的学术意义。

与赵伯澐墓相对应的是,金华武义县的南宋徐谓礼墓。2005年,一群盗墓者扒开徐墓,从中盗出了17长卷文书,顺便把墓主人的衣服搅得支离破碎。盗墓者拿文书到收藏市场上交易,买家见文书保存如新,都怀疑是伪造的。2011年,这批文书偶然被郑嘉励看到,他判定,这批文书不可能作伪,并建议报警。案子很快破获,盗墓者被绳之以法,17卷文书全部追回,经文物专家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2012年,郑嘉励带队去徐谓礼墓发掘时,里面的衣服只剩下碎片了,一些陪葬品也不知所终,“这是多么大的损失啊,用最极端的语言,形容盗墓对文物的破坏都不过分!”

职业生涯至今,郑嘉励以为最委屈之事,莫过于大众总将考古工作者与盗墓者混为一谈。网上直播考古队发掘古墓,就有网友在下面跟帖,骂考古工作者就是一群“有执照的盗墓贼”。有一回,郑嘉励去某地图书馆讲座,有观众当面质问他:“你们考古和盗墓有什么区别?”

起初他会觉得愤怒、不解——考古遵循“保护为主,抢救第一”的原则,盗墓只为满足个人的欲望;考古尊重科学、重视文化,盗墓破坏法理人伦——两者怎么可能一样?

后来,他逐渐释然,“公众之所以有这样的看法,我认为,与考古界长期的恶俗宣传有关,譬如,将马王堆的尸体拿出来展览,并以此为卖点。”事实上,墓葬里的古人,曾经有名有姓,有家人朋友,经历过悲欢离合,他们理应得到尊重。一名合格的考古工作者,要把握好科学与人文之间的平衡。

“尊重古人,尊重文物,就是尊重我们自己。”

自我

2009年,郑嘉励有了动笔写作的念头。

或意图向公众科普,真正的考古,应该是什么样的。

或回应朋友的期待。常有人对他讲:郑老师,你这么有才华,不写点东西可惜了。

于是乎,他在《杭州日报》副刊开了“考古人茶座”的专栏,将田野、考古、读书、历史、个人情感、生活体验整合起来,煮一锅百味杂陈的文字。在杭报结束连载后,又到《东方瞭望周刊》接着写。

表面上看,他的文章都是“个人视角”的文字,有的篇目以“科普”面貌出现,甚至有点“学术性”,可细看,内里都是文艺性的,是第一人称的观察或抒情遣怀——借考古酒杯,浇个人块垒。

写作是将人与记忆、生命同构的过程。郑嘉励一边写,一边觉得自己身上萦绕很多年的焦虑和虚无,慢慢消散了。

他蓦然发现,那些年,从史前时期“退回”历史时期,从瓷窑址“退回”宋元墓葬,这两个人生中的重要决定,实则是以迂回的方式,竭力回到青少年时的志趣——以田野考古的方式做史学。他的大学志愿,全是历史学,当个历史学家,才是他的初心,才是更加本质的“自我”,不是吗?

而今人到中年,他时常感到,自己再难进行创造性的写作,而要把更多精力,专注于学术研究方面。

他“不自谦”地说,在学术上,有个“天才般的设想”。这个设想,当然也来自于田野——

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时,他得知,金华武义县城东明招山,有南宋大儒吕祖谦的家族墓地。

吕祖谦(1137-1181),字伯恭,浙江金华人,人称“东莱先生”,与朱熹、张栻并称“东南三贤”,他所创立的“婺学”,开“浙东学派”之先声。

郑嘉励很好奇,2009年的秋天,就前去明招山勘察,得知吕祖谦曾祖父、祖父一辈、父辈、同辈、子辈,五代人家族成员,都悉数葬于此。他隐隐觉得,这会是个重要的课题。

2010年到2012年,洛阳富弼家族墓地、安阳韩琦家族墓地的考古报告出炉,郑嘉励一边读,一边胡思乱想:富弼、韩琦这样北宋第一流的士大夫家族,在北方可以实现聚族而葬,如果他们到了南方来,会怎样呢?

这时,他就想到了明招山吕祖谦家族墓地。

2014年,郑嘉励租住在明招山下一整年,每日上山调查,踏遍了每个山头,确定了吕氏五代部分成员墓葬30多座。由此入手,他开始研究南宋墓葬习俗及其背后思想观念的变迁。

在宋代,中原有“族葬”的传统,几代人按照长幼尊卑,井然有序地安葬在一起。江南则受“形势派”风水影响,各人各自找个风水好的山头掩埋。

当北宋无预兆地覆灭,原本居住在中原的皇族、士大夫家族和普通民众纷纷南迁。这些南渡者去世后,如何埋葬,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宋室皇族的墓地,是绍兴富盛镇宝山南麓的“宋六陵”。“七帝七后”陵寝按照北方的族葬要求,完全“刻舟求剑”地复制到南方。因为皇室代表着国家正统,墓地当然要符合礼仪。

一流士大夫家族,如宁波史弥远家族,“一门三丞相”,虽有实现族葬的能力,却各自埋在独立山头。一般的士大夫家族,如赵伯澐、徐谓礼等,也不曾选择族葬。盖因他们都拘泥于“风水”,认为祖宗墓地风水好,子孙就有福。

就连南宋第一圣贤朱熹,都迷信风水,祖父母、父母和自己的墓地,相隔甚远。更别说,普通的老百姓了。

“当大多数人选择信风水时,吕祖谦家族却恪守礼仪,家族成员悉数聚葬在明招山,绵延100多年,形成江南地区罕见的家族墓地。”郑嘉励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些家族成员,散居各地,以古代的交通条件,在死后不远千里归葬家族墓地,需要一种怎样的精神力量?”

每念及此,郑嘉励觉得,吕祖谦家族成员,是一群理想主义者,他们以人生的最后抉择,实现“儒教传家”的理想。

吕氏家族的做法,也得到了当世及后世人的效法。到了元明时期,江南开始兴起、流行多代人聚葬的“昭穆葬法”。

“我脑中,已经形成了一个学术框架,把北宋、南宋,中原、江南,皇室、士大夫、平民的丧葬习俗演变,做成实证领域。”郑嘉励说,“这是一盘大棋局,而吕祖谦家族墓地,是其中的一枚关键棋子。”

其实在郑嘉励的杂文集里,他的这些想法,已经闪耀出零星的火花,但要将之编织成严谨的学术著作,绝非易事。

“这正是我接下来几年要做的,相信在我60岁之前,这本专著可以付梓。”

尾声

采访结束,临走前,我与郑嘉励在省考古所对面的拉面店里吃面。

在“哧溜”的吸面声中,我问:“郑老师,您发掘墓葬这么多年,是不是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当然不可能,我又不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面对死亡,悲伤总是难免的,但至少我承认,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我能坦然面对。”他放下筷子,“既然如此,就要趁活着的时候,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体验人生。”

我点点头,继续吃面。

(感谢采访对象提供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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