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文兵:兵老未老曲未央

蒋文兵

1936年岁末生于黄岩中医世家。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浙江人物画研究会理事、浙江漫画研究会理事。其作品连续入选第八届至第十二届全国美展等,水墨作品《鲁迅》等三幅人物肖像获第二届中国漫画艺术最高奖金猴奖(作品奖),《毕加索》等外国名人漫像参加“中国水墨画幽默巡回展”,作品曾赴日、美、法等国展览;出版《线条的魅力》《世界名人百图》《名家速写自选集》《蒋文兵速写精品集》等专著;反映个人创作生活的电视专访《西窗独语》曾在央视播出。传略被列入多种国家出版的大型名录和辞书。2019年在浙江美术馆举办“线条的魅力——蒋文兵画展(捐赠画展)”。

本报记者任 健

玉兰绽放,花香清幽,空气中弥漫着浓情蜜意。是的,春天来了,画家蒋文兵也来了——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黄岩。

“直下街28号的老宅已经拆了……”正月初六,在黄岩北城街道一处江景公寓,记者与蒋文兵并排坐在了一张三人沙发上。虽然,好些年未见,但彼此没有太多疏离感,自然地聊上了。“退休之后没多久,就去杭州了,先是借住保俶山一寓所,十几年前搬到水印城,偶尔回黄岩小住。”短短几十字,概括了几十年的居住轨迹。

蒋文兵的辨识度

有人说,优秀的人,是没有性别的。在我看来,优秀的人,同时也没有年龄。认识蒋文兵三十多年,记忆中,他似乎没有太大变化:清瘦、挺拔、沉静。戴棒球帽,穿牛仔外套,围着或厚或薄的围巾。蒋文兵本人,一如他在美术界独树一帜的水墨人物肖像画,极具辨识度。

“他用线条描绘世间百态。他的速写不仅仅是创作的素材和手段,其朴素、真挚、纯粹的艺术语言作为独立的艺术形式,完全无愧屹立于艺术之林。”这是2019年春,蒋文兵捐赠画展上,浙江美术馆的推介语。

蒋文兵自幼酷爱涂画,却没有进过美术培训班,也没有面对过学院式石膏像。当过报纸美编、师范学校教师。1962年,调至黄岩文化馆从事群众美术创作辅导工作,直至1997年元月退休。

“没有诀窍,唯一的‘技术进修’就是长年练习速写。无论是村前屋后,还是赶车落单之时,只要一有空隙,随时随地练习。”他总结,画得多了,眼力精了,笔头熟练了,思考的东西多了,艺术性也就提升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蒋文兵青壮年时期,画画是专职工作。连环画、宣传画、年画、版画,都画,画得最多的是宣传画。“特殊年代,运动多。”蒋文兵一句带过。

上了一定年纪的人,都对上世纪八十年代印象深刻。国门刚刚打开,冰雪消融后,新的思潮勃发涌动。虽然,当时的物质条件不如发达国家,但人们精神风貌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大时代裹挟,蒋文兵的创作也翻开了新的一页。他尝试以中国画笔法,创作人物肖像漫画,得到同行赞誉,从此一发不可收。作品被《中国漫画》《讽刺与幽默》《光明日报》等刊发,并收入《中国现代美术全集》。1993年,《鲁迅》等作品获第二届中国漫画艺术最高奖金猴奖(作品奖)。跨入新世纪后,年过花甲的蒋文兵步履不停,作品先后入选“2002年全国(百人)漫画邀请赛”“2003年中国国际漫画展”。作品曾赴多国展览,比如2006年春,应法国巴黎国际艺术城邀请赴法研访,并举办为期半个月的“蒋文兵赴法中国画展”……

最近几年,主要作品展有2016年在丰子恺纪念馆举办的个人画展和2019年的捐赠画展。

“他的漫画很有特色,看得出受过严格的美术训练。他的艺术水平在漫画界很强。作品精雕细琢的同时,又有着变形夸张的外在。很注重人的精神状态,落笔非常自由,挥洒而出。水墨这种表现形式,传统味很足,又和当代艺术保持着平衡。”中国美协漫艺会名誉主任徐鹏飞高度肯定蒋文兵。

中国美协原副主席华君武的评价是:线条的功力带来无与伦比的魅力,蒋文兵将速写画成了独立的艺术品类。

字为心画。蒋文兵对此有异曲同工的论断——画下去的线,哪怕一个小点,都是作者的心电图,体现的是作者的气质、学养、审美倾向、心态和格调。品格是难以装饰的,也不是靠短期努力所能奏效的。蒋文兵说自己爱好艺术,那是出于性情的事。

没有围墙的大学

书,是没有围墙的大学。“对只读到高一、自学出来的我来说,对这句名言感触很深。平日里买书、读书、翻阅画册,兴来时画上几笔;间或听听轻柔的肖邦夜曲,用李易安的话讲:其乐在声色犬马之上。”蒋文兵说,阅读是自我教育的一大途径,而音乐,总给人以心灵抚慰。

《希腊速写》,这本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毫不起眼的小册子,是蒋文兵艺术启蒙时期的珍本。从蒋文兵最初出版的专著《线条的魅力》,可以看出艺术手法上的影响和传承。时隔半个多世纪,如今重新翻阅,蒋文兵认为,保罗·荷加斯,这位英国画家的线条,还是属于世界顶级的。

“家藏一册纯俄文版画集,那是十多年前参观莫斯科特列恰科夫画廊时,偶然发现买到的。从封面装帧到内容,都令人痴迷。打开集子,那单纯静穆而分割有素的画面,以及画面背后所透露的情感、爱意,让我珍爱有加。它告诉人们:什么是审美的造型结构;什么是概括和画面的朦胧美;什么是有生命的形象,而不是‘描’出来的僵化的照片复制……这本沉甸甸的画集,在我心中已成为美好人格的化身。”蒋文兵相信人与书是有缘分的。他特别惋惜多年前出版的一本《齐白石画集》,墨绿封面,烫金书名。因为早年居住的直下街比较潮湿,这本钟爱的画集被虫蛀得不成样子。

对蒋文兵而言,没有围墙的大学,还包括美术馆、博物馆、名人故居、名家作品等。“百年难得一遇的‘民族翰骨——潘天寿诞辰120周年纪念大展’,在浙江美术馆展出期间,近水楼台,一家三口有幸反复去看。展出汇集了各方原作约120件之多,而其中指墨巨幛半数之上。直面展品笔墨间透露的那种雄奇壮阔、高古苍华之美,心灵上带来的震撼久久难以释怀。觉得人格修养、天分及其表达精神品格的笔墨、形式章法之独特,对于艺术家至关重要。艺术的美是难以言说的,此刻,我选择表达,希望凡是喜欢艺术的、我身边的朋友们,如有条件,务必前往观展,并愿有所收获!”蒋文兵的热切之情溢于言表。

在杭州植物园门口,有一幢隐在路边树林里瓦灰色的民国法式建筑——林风眠故居纪念馆,这是蒋文兵一家常去的地方。“我们常去,一方面,因为这个纪念馆的展厅里陈列了一批先生生前最具代表性的精品画作,由于作者少有的平民意识和一颗追求自由的心,作品分外丰富耐看;另一方面,这个展馆隐藏着画家历经坎坷而神秘的一生。”在林风眠的时间之外,蒋文兵通过艺术解读,走近他的人生。

齐白石、木心、吴冠中、叶浅予、徐启雄、朱德群、赵无极……蒋文兵喜欢的画家数不胜数。因为乌镇是木心的故乡,每年戏剧节,蒋文兵都会和家人一起去走走看看。也喜欢极力推崇木心的陈丹青。“我读过陈丹青写的所有的书。”在蒋文兵看来,陈丹青是美术界的思想家,同时,是难得的敢于讲真话并有真知灼见的人。

札记与思考

蒋文兵与时俱进,喜欢接受新生事物,QQ、微信、摄影等都玩得挺溜。微信刚刚兴起时,他就摆弄开了,并将之作为自留地——记录读书札记与思考,分享艺术佳作。

“面对一件具体艺术作品,应该像钻研数学题一样去解读。解读没有正误之分,只有高低之別。但前提是静下心来,通过思索和采纳别人的见地,摆脱你对一件完全不同寻常风格新创见的作品的困惑,而不是简单地坚持认为,‘我看不懂’是一件高尚的事。”蒋文兵认为,以“看不懂”为由拒绝艺术熏陶,是精神上的懒惰。

“一提起吴冠中先生,敬仰之心顿生。先生生前留下一批具有示范意义,赶得上时代步伐的作品,以及深藏至理情感的饱满的文字,包括疾恶如仇风骨坦诚的发言,非一般智者所能为。”在蒋文兵看来,先生对艺术世界的贡献是无与伦比的。而极可贵的一点是,支撑先生数十年如一日恪守这种追求的,那种大无畏的对既得利益的轻蔑。

蒋文兵激赏的吴冠中的这种“轻蔑”,也是他一生坚持的操守——不卖画、不搞商业展览、不办培训班。他的生活简单而纯粹。甚至在气质上,蒋文兵与吴冠中颇有几分神似。

“每个艺术家都有归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视觉。与毕加索齐名的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琼安·米罗,一生在重复表现让人心生欢喜的母题,星星、月亮、小鸟和女人。但在他的画中却找不到具体的形,只有一些跳跃的线条、单纯的原色、无法归纳的摆布,一些类似于儿童涂鸦式的天真,构建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当年,为了引进世界一流的琼安·米罗作品展,省里多个部门经过了长达三年的努力。观展后,蒋文兵直白地以《我爱米罗的画》为题,发表上述感言。

怀着开放的心态,蒋文兵擅长吸收同行的经验。他认同王伯敏关于三个距离的论述——作品与生活的距离;自己与他人的距离;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的距离。这三个距离,让人保持警醒:作品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不做别人的第二,要做自己的第一;不断创新,实现自我超越。

谈到获奖作品《鲁迅》,蒋文兵说,那是个人艺术创作的一个小高峰,之后不少作品,艺术手法更大胆,创作理念上更具创新意识。

伏尔加河的春天、五月的白桦树林、桌子上新采的一束鲜花、告别了夏日的秋林、隆冬乍起的初雪……故乡、土地、落日、鸟鸣,面对所有美好,蒋文兵难掩神往之情。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自己静静的角落,那里藏有弥足珍贵的东西。我与一代才女周思聪老师素昧平生,但在为人、为艺上,总与她有着千丝万缕剪之不断的情感。她生前在人物画领域取得的成就,情感之真,品格和形式趣味之髙,早有定论。她生前最后岁月里留给世界的几幅水墨荷花作品,没有过多笔墨渲染,但蕴含着作者丰盛而纯净的心灵境界。”谈到画家周思聪,蒋文兵称其为最崇拜的人。一个人,如果打心底里崇敬另一个人,他的品性、言行会与之日渐趋同。

想出版《曲终集》

2018年,夫人施铮铮大病一场,所幸不久后恢复如常。蒋文兵似乎听到了生命的警钟:“秀才老去,功名未就。当我略略觉悟艺术是什么的端倪,无奈老之已至。”

回首往事,蒋文兵说他是幸运的——艺术上,他觉得池沙鸿是懂他的人。“蒋文兵的速写是帅气的。他不是豪爽随意的人,但其内心的敏感和热情是常人不具备的,这是他帅气的由来。帅气的另一个由来是严苛的艺术态度……这种态度使他对每一种构成、每一块墨色、每一组用笔都要几度尝试,当拿出自己认可的作品,已‘废画三千’;这种态度使他始终为世人呈现笔墨酣畅、潇洒自如的面貌,而把艰难的探索过程置于幕后;更是这种态度,使他不愿重复自己,把每一幅作品作为‘惟一’。”生活上,蒋文兵同样幸运,他与施铮铮相知相携走过半个多世纪,他唤她铮铮,她称他蒋先生。

“最好常用一个老人又是病人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想一想倘若来日无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要做的是什么?近时想起‘闲静少言,不慕荣利’五柳先生句,引以为警,感慨良久。”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蒋文兵的微信消息署名,也从原来的兵,改成了兵老。

他开始着手整理自己的画作,并考虑归属问题。之后,精选其中的八十多幅还有一些珍藏的文献,包括他与朋友、同行、老艺术家之间的书信,连同金猴奖奖章和获奖证书等,悉数交给浙江美术馆。

说实话,听到蒋文兵举办捐赠画展时,我有几分震惊——那可是他毕生的心血!说好的舍不得呢?

记得当年我结婚时,邀请蒋文兵夫妇来喝喜酒,他拉着我们的手慢条斯理地说:“红包是没有的,因为你们肯定不会收。那么,是不是应该送一幅画呢?本来这个可以有,结果选了好久,舍不得,实在舍不得啊。”说完,顾自大笑。施铮铮白他一眼:“还好意思说,别理他。”一切犹在眼前,二十多年倏忽而过。

2019年春,蒋文兵捐赠画展如期在浙江美术馆举行,八十三岁举办这样不同寻常的画展,是他艺术生涯的总结,也算给自己珍视的作品一个妥帖的归宿。应他本人要求,画展没有举行开幕式——他说,对于一切过于张扬与热闹的人与事,都心存怀疑。真正的艺术家不需要在公开场合说冠冕堂皇的话,作品自己会说话。

夫人和他一样低调。施铮铮生于1941年,祖籍杭州,毕业于浙江农业大学(现浙江大学)园艺专业。施铮铮个高貌美,行止优雅,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大学毕业后从老家分配到黄岩县城,跨行当了中学美术教师。两人1967年结婚,1970年生下大女儿蒋小墨,小女儿蒋溶溶1972年出生。两个女儿都有着醒目的美貌,也都热爱艺术,让人欣慰。

钱锺书夸赞杨绛“最贤的妻、最才的女”,这样的褒奖同样适合施铮铮。生活上,施铮铮对先生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这位文章、绘画(出版过《施铮铮画集》)都堪称一流的才女,甘愿为蒋文兵洗手做羹汤。

“铮铮,外面风大不大?我穿什么衣服出门啊?”蒋文兵事无巨细,都要请示夫人。

施铮铮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他们的日常:“外面的世界热闹迷离,家里的生活还是老样子。每天我买菜、烧饭、浇花、拖地板,蒋文兵总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画画或写字。他要进行艺术布道,也少有听众。我洗菜,他就在厨房里讲;我拖地板,他就追到客厅里讲,听得烦了,我冷冷地回敬一句,这个内容,你已经讲过两遍啦。他只好怏怏地走开。”我想,岁月静好,就是这个样子吧。

蒋文兵曾跟他的好友说,要按照自己的心愿做一个画册,并戏称书名就叫《曲终集》。个中况味,不言而喻。

记者手记

美是生活

爱是慈悲

蒋文兵夫妇黄岩的寓所是女婿徐永军负责设计装修的,黑白灰的主基调,配上一些亮色。

比如,卫生间墙壁是复古绿艺术漆,冰箱是红色的。通常的白色立式空调喷了黑漆。玄关处,是一只很有年份的老榆木雕花柜,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感,与现代装修风格居然毫不违和。

家里没有挂蒋文兵的画。客厅惟一的挂画是张浩的小品《秋塘残荷》。卧室墙壁上,有施铮铮的画作,颇具林风眠味道。家中到处是耐看的小物件和绿植,各得其所。阳台上,两只八哥在歌唱。我们谈天时,背景音乐是节奏舒缓的钢琴曲。

无处不整洁,无处不艺术。他们是“美是生活”的践行者。

“夜半醒来,面对一片静谧,感受着生命的律动;我想我可以看淡一切,但是无法拒绝对美的寻觅、追求和欣赏,以及付诸日常方方面面对美的实践的渴望。美对于我来说,如同阳光与空气,即便到了如今的残年,依然满怀趣味地品尝着其间不可思议的真妙。我也常为自己的一生,能有这么一种精神上的追求而庆幸。”这是蒋文兵关于美的感悟,他信奉审美决定一切。这让我不由想到蔡元培说的,一个没有审美的民族是不知善恶的。

寓所窗外,百多米开外,有一幢爬满青藤的小楼,蒋文兵说:“东灿那间是小墨的家,正是传说中‘一碗汤的距离’,这样彼此心安。”

但是,不安还是会常常袭来。蒋文兵说起老同事夏矛(诗人、儿童文学作家),唏嘘不已。夏矛的爱人去世了,目前一个人生活。前几天,蒋文兵邀请夏矛到家中小聚,告别时特意嘱咐女儿一定把他送到家。“夏矛的人品和才情,有口皆碑。他是个寡言的人,但我们在一起时,会说很多知心话。”蒋文兵一直珍惜这份情谊。

蒋文兵还说起淳安诗人王良贵,不到五十岁,罹患脑部高级别胶质瘤,躺在医院里。王良贵,从一个只有中专学历的小镇青年,逐步成长为美术报副刊编辑、中国美院校长办公室主任、中国美院视觉中心协同创新中心副主任。这么一位有才华而且勤勉朴实的中年人,在死亡线上挣扎,蒋文兵心痛不已,他递过王良贵的诗集《火的骨头》,让我带回家细读。

“凡有过的一切,过目不忘/凡记下的一切用于辞别/山谷中云烟飘散/人最终死于心愿/是一年年冰雪消融,难舍难分。”这是王良贵诗作《辞别》中的一段,读来心头一凛。他还写道:“幽暗、慈悲,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人,会循着气味,找到同类——他的心绪与蒋文兵暗暗契合,距离、年龄都不能阻碍他们心意相通。

周思聪说:“真正的艺术家都应具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蒋文兵,他是,他有。

本版画作选自蒋文兵作品自选集。

感谢蒋文兵先生提供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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