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

刘 铮

(临海市政协原主席)

1993年2月10日,母亲因心力衰竭突然去世。我是母亲在战争年代历经艰险和苦难拉扯大的,小时候的最大愿望,就是长大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可是还没等我好好孝敬母亲,她就永远离开了,真教我悲痛欲绝。

母亲于1921年10月25日(农历9月25日)出生在山东省莱芜县(今济南市莱芜区)安仙村一个普通农家。我外公是一个比较有眼光的农民,卖地筹款供我大舅舅上学,指望他通过读书改善家境。岂料,他在莱芜寨里师范学校,接受了中共地下党组织传播的革命思想,1938年就参加了革命队伍。在大舅舅的影响下,母亲在抗战期间即参加了革命活动,担任汶阳村的妇救会(妇女救国会)会长,并于1945年上半年秘密加入中共党组织。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不止一次听母亲回忆起解放战争期间和国民党反动派作斗争的情境,至今难忘。那是1946年,国民党反动派开始发动内战,敌人又占领了我的家乡。这时父亲已参加了我党的武工队,离家闹革命。母亲也想加入武工队,拿起枪杆子和敌人斗。那时我只有4岁,妹妹才几个月,母亲难以脱身,更重要的是组织上安排她留下来做群众工作。此时正是国民党还乡团猖狂之时,他们都是当地人,知道本地的情况,母亲明知留下来是很危险的,但想起入党介绍人尚玉福对她说的“共产党员要经得起考验”的话,就决定留在本村。

意想不到的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这年秋天某日,父亲和另外四名武工队员执行任务,暗插到附近各村了解敌情,出乎意料,其中两个人叛变了,带着几十个还乡团匪徒包围了我们的村子,来抓我父亲。

幸亏父亲早一步得到了叛徒出卖的消息,急忙藏到村边不引人注意的一个远房侄子家里的阁楼上,母亲抱着我在天井里放哨。父亲刚躲进阁楼,一群还乡团匪徒便闯进了天井,十几把明晃晃的刺刀逼近我们,有几个匪徒用刺刀到处戳,但没发现我父亲。于是匪徒们如临大敌一般,把母亲和我绑在一起,推到街上,叫保长敲锣把全村的人都集中到这里,当众审问我母亲。

母亲此时临危不惧,非常沉着,强压怒火,一言不发。突然,人群外面闪出一个身材肥胖的家伙,他就是还乡团头目陈来子,邻村的逃亡大地主。他假装生气地骂道:“没有老子的命令,谁把她绑起来的?把这孩子绑起来干什么?赶快松开!”母亲和我被松绑了。陈来子皮笑肉不笑地对我母亲说:“大嫂,你是明白人,你要替共产党卖命干什么?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母亲把脸转向另一边,拒不作答。他又走到另一边接着说:“我陈来子从来不亏待人,只要你说出他们几个藏到哪里去了,我是不会亏待你的,要什么有什么。你男人只要把枪交出来,我们也不会怎么样他。大嫂,我劝你还是早点说吧!”

母亲不为所动,一口咬定:“不知道!”

陈来子看利诱不能得逞,就抬高嗓门恐吓道:“段爱英!你甭装硬骨头,我早就知道了,你家里是个联络站,那几个人藏在哪里你都知道,你放明白点,你眼前只有两条路,说还是不说!”

母亲实在怒不可遏了,不再沉默:“哼!甭说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把脸转到另一边,斩钉截铁地说:“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任凭你怎么办吧,要话一句也没有!”

这下可把陈来子气坏了,他顿时暴跳如雷,大声吼道:“不识抬举,我看你再硬!”一边从腰上解下皮带,就往我母亲头上抽下来。我吓得使劲抱住母亲哭不出声来,母亲想保护我把头一低,这一下没抽着母亲,却抽到我的右耳内侧,一小块嫩肉快掉下来,鲜血直流,我痛得“哇”一下哭出声来。陈来子继续抽打我母亲,我身上又被抽到几下,“哇哇”大哭。

在场的乡亲们先是敢怒不敢言,这时实在看不下去了,异口同声说:“孩子总没有罪啊!”敌人无言以对,一位大娘乘机把我抱了过去。

母亲被抽打得满脸鲜血,陈来子停手吼道:“你说不说?”母亲痛得浑身痉挛,可是她咬紧牙关,强忍着痛,全力支撑着没有倒下。她头脑清醒,此时脑子里又闪过尚玉福的话,更加坚强地回击敌人:“你打吧,杀吧,有武艺就用吧,要我说出来,呸!”可是她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嘴里仍骂着。

陈来子更火了,他捋捋手臂,把旁边一户人家顶大门的木棍拿来充当刑具,一只脚踩住我母亲,使劲拷打。母亲还在骂敌人,可是随着木棍不断打在身上,她的骂声渐渐低下去了。后来嘴也不能动了,浑身皮开肉绽,在血泊中昏过去了。场面惨不忍睹,在场的大爷大娘都不忍直视,流下眼泪。陈来子看我母亲快死的样子才罢手,他没得到想要的东西,没奈何收兵回城里去了。

乡亲们把我母亲抬到家里,隔了一天母亲就全身伤口溃烂,没一个地方不痛,仰着不行,侧着也不行,只有趴着稍好一点,夜里痛得无法入眠,整日整夜万分痛苦,难以形容,这样被折磨了一个多月才逐渐恢复。

这次母亲遭敌人毒打,所幸共产党员身份尚未暴露,未被打死。父亲由于母亲的掩护逃过一劫,当天夜里转移出去,伏在野外三天两夜,后来在一个老大爷帮助下才化装通过敌人封锁线,找到部队。

自此以后,母亲白天不敢待在家里,抱着我妹妹,带着我,挎着个篮子,装着镰刀和煎饼,躲到野外自家地里,佯装干活,时刻关注村里的动向,一有敌情立即转移。有一天,我们发现村里好像有什么情况,果然,过了一会,保长刘家利(我的一个远房哥哥)气喘吁吁地跑来对我母亲说:“二婶子,陈来子他们又来抓你了,他们已经知道你是共产党员,你赶快逃吧,远走高飞,再也别回来!”母亲抱着我妹妹,带着我,当即逃离险境,去投靠亲戚。开始逃难离家还不很远,母亲还可夜里悄悄回家拿点粮食。冬天下大雪,北风一吹,道路难辨,母亲几次掉进深沟,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上来。后来家里埋在地下的粮食被敌人发现挖走了,唯有依靠亲戚。随着敌情的变化,我们越逃越远,但凡有点远亲关系的,都成为投靠对象。再往后逃得更远,无亲可投了,母亲只有靠乞讨养活我和妹妹。好在老乡们很善良,虽然他们自己也很穷,还匀给我们一口吃的,我们才得以活命。

我们家乡那一带,那时敌我反复拉锯,不时交战。有时候我们正处在战场,被夹在中间,不知哪边是敌哪边是我,只听到枪声炮声大作,天上还有敌人飞机俯冲扫射,逃难的人惊慌失措,随大流狂奔。这时有人看到我母亲还抱着个孩子,就大喊:“快把孩子甩了逃命吧!”母亲把我妹妹紧紧抱着,哪里舍得甩呢,心想死也要死在一块。不幸中之万幸,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居然从战乱苦难中挺过来了。这样的逃难生活足足过了两年,1948年秋天我的家乡解放了才回家。

从这时开始我有记忆了。家里天井里的草比我人还高,房门大开着,一片凄凉。家中一粒粮食也没有,母亲只能借粮和带我挖野菜度过暂时困难。解放了,母亲心里高兴,在那样饭食不保的情况下,还是积极投入村里的工作。这年秋冬之交淮海战役打响,她全力动员民工支前,组织妇女做军鞋,做好的军鞋集中到我家里堆积如山。1950年开始又积极投入支援抗美援朝工作。

父亲1948年加入解放军三野七兵团二十一军六十三师,该师解放温州以后,父亲转到地方工作,先在宁海县桥头胡区任指导员(后称区委书记)。1953年春节后,母亲带我和妹妹到宁海与父亲团聚。这时还是供给制,吃公家的,南下干部的家属一般都在吃闲饭。但母亲不想吃闲饭,想凭自己的双手劳动生活。正好宁海县国营农场还需要人,于是1954年,她到山头华分场当了炊事员,1955年又调到宁海南门外分场,既当炊事员,又当饲养员,养着好几十头猪,工作很繁重。由于敌人拷打留下很多后遗症,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母亲硬是扛着。1956年我二妹妹出生,母亲没法带,只能雇人带。1958年我三妹妹出生后,母亲再也无法继续在农场工作,这才辞职,操持家务。1961年我弟弟出生,家务更重了。

在1959年到1961年三年困难时期,随着父亲工作变动,我家从三门亭旁迁到临海杜桥,又迁到临海城里。一个问题是,国家定量供应的粮食不够吃,母亲想尽办法克服困难。这时,我在黄岩农校读书,母亲就带我大妹妹去挖野菜,弥补粮食不足;以南瓜、番薯等瓜菜代替粮食;以稀饭代替干饭节省粮食,采取多种办法渡过难关。母亲宁可自己少吃甚至不吃,也尽量不让孩子饿肚皮。

父亲的工作几经调动,最后于1981年在三门县离休,父母定居海游镇。因为母亲是老党员,人品好,在所居住的南山路居民中有名望有声誉,人人皆知“刘大娘”,海游镇当地诚请她参加居委会工作。既然工作需要,组织信任,盛情难却,她在晚年又挑起了南山路居委会主任的担子,并获得了海游镇最佳居委会的荣誉。名为主任,手下却只有一个文书,所以她事必躬亲。居委会是最基层,工作要做到家家户户,哪怕是六楼七楼也得爬上去。搞卫生时,她要带头去打扫公共场所。如此等等,母亲实在体力难支,但都坚持下来,直至去世。

母亲的一生,坚强不屈、不畏强敌、不怕困难的革命精神,和心中只想着他人而不为自己着想的优秀品质贯穿始终,永远值得我们学习、继承和发扬。

2021-05-02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11840.html 1 3 怀念母亲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