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光观色

——读陆绍阳先生《看画小记》

《看画小记》 陆绍阳 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花神芙罗拉》是庞贝时期斯塔比伊壁画的局部,大致创作于公元15-45年之间。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喷发,庞贝城瞬间毁灭,此后,庞贝艺术也开始长达1700年的沉睡。直至200多年前,考古学家在庞贝城遗址的残垣断壁上发现了这些珍贵的人类文化遗产,《花神芙罗拉》才浴火重生。 ——摘自《哦,那曼妙的背影》(陆绍阳《看画小记》)

陆绍阳先生的《看画小记》,是他欣赏美术精品时的随想心得与片断感悟。通过看画,让灵魂如水一样自由流淌,也像火一样热烈升腾,星辰一样明亮闪烁。

陆绍阳先生说,艺术是还原的过程。无论绘画、雕塑,还是影视,都在还原自然风光和生活场景。它表现的绝不是幻象,而是鲜活的现实。美术通过构图、景深、光影、色彩、线条来呈现,光影、色彩成了最基本最重要的元素。光色能让一切的人物与景象栩栩如生,神采焕然,凸显内在的精气神。

我们先把目光投入一个古希腊雕塑身上。那是一位演奏双管笛的乐手,不辨男女,不见五官,脸朝天空,在洁白如玉的肢体中予人联想。乐手不专注于乐器,而放眼于辽远。无声音乐缥缈空寥,目光深幽对接穹苍,令我想起了昭君出塞,“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手挥五弦”可以具象,而“目送归鸿”则难把握其“度”。乐手雕像以虚为实,虽不见七窍,看似混沌,但声气出自无窍无形,灵机潜藏。伊萨卡岛的女神雕像,目光里有深情的回望,她突然被微妙的声音所打动,微微扭头,低首凝视。深邃目光里,有弘一大师般的悲欣交集。弘一大师弥留之际,是不是冥冥之中听到原乡的消息与歌谣?她的目光是否在静寂中,穿越诗与远方的故乡?

《看画小记》中的人像作品,无论绘画还是雕塑,每一缕目光同样深沉,充满深深的忧郁。画在庞贝古城墙上美丽少女的背影,虽不正面相对,却可以感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蒙娜丽莎般的微笑,目光里含着缕缕忧伤;波提切利的《春》中,“美惠三美神”隐约的忧愁,与站在贝壳之上维纳斯忧郁的眼神相映……光是目光,色乃神色,是画面的亮点与中心,是画面人物与画家、与观者目光及心灵的连接,目光交会之时,情思心弦就自然地共振起来。

陆绍阳先生对美术作品如电影镜头一般评述,比如看乔治·德·拉图尔的系列作品,无论是《油灯前的抹大拉》《新生儿》,还是《木匠圣约瑟》《吹火盆的女孩》,黑色凝重的阴影中,摇曳的烛光成了亮点。烛光照亮人物形象、动作、神情、心态,蕴满温暖和希望。希望和美好,如同烛光,抵达神性,抵达心灵。米开朗基罗不精于世俗尊卑,生活难继,宛如苦行,其作品从《哀悼基督》主人公眼中的悲哀,到《大卫》雕像看透生死的决绝、坚毅,显现的也是艺术家忧伤的眼神。阿格桑德洛斯等人创作的《拉奥孔》,被蛇缠绕的父子的眼神中反映出身心紧缩的痛楚,反映的是人生的磨难。法国画家库尔贝所画底层劳动者,如《筛麦者》《碎石者》,赋予劳动者神性的色彩。而尼德兰(今荷兰、比利时、卢森堡及法国的一些地区)画家博斯对世俗社会毫不妥协,内心痛苦不堪,画面中的三头鸟、鱼身人、躲在果实中的人、坐在红嘴鸟身上沉思的人,都成了世界扭曲的隐喻。当世界虚妄浮躁不安时,绘画的光彩光影让画家找到了灵魂的突破口。创作的过程是痛苦的,但却是自我愉悦自我慰藉的最好方式。

是啊!历史上许多艺术家生活清贫,境遇悲惨,他们把目光放到极远之处,超越广袤时空,照亮通往灿烂世界的路径。此刻,我与绍阳先生一起,沉浸于米勒的《牧鹅少女》,画面的主色调是暗色的,群鹅的白羽倒影在水里,拍打着轻浪,“让鹅的叫声响彻整个画面”。米勒的孩子将要出生,但家里断炊了。画家目光中有些许的愁绪,却被画面中白鹅的欢唱和拍打的翅膀掩盖了。画家希望的目光,映亮天域。同样,我的目光与米勒画作《晚钟》《拾穗者》中农妇农夫的目光共振,与麦田上荡漾的钟声和鸣。米勒画中的麦田,洒满温和的阳光,而那些劳作在麦田之上的穷人,目光里的忧伤,映射着米勒贫困潦倒的影子,但总是充满着希望。米勒的麦田可与梵高的麦田媲美,不过梵高的麦田上空,回旋的不是钟声,而是黑色的鸦群。麦田依然炽热,与向日葵相映照,光色眩晕,烟花般地在一刹那一瞬间迸放,融合在漩涡一样回转的璀璨星空之中。梵高和米勒都是生命艺术的发光体。

绍阳先生用影视语言来分析美术名作,对画面上光影和色彩的读解,非常专业精准。以伦勃朗《夜巡》为例:画家用光线强化画面中的主要人物,让暗部承担弱化消融的功能;聚光产生强烈的明暗对比,画面左侧门窗透过的光线,将强光砸在人物的身上,投射于最强烈的地方,吸引欣赏者的视线。色彩的红与黑,色调的冷与热,光线的明与暗,对比鲜明,呈现独特的戏剧效果。荷兰画家维米尔的《挤奶女工》《缝纫机女仆》,阳光从左边的窗户射进来,光线均匀地落在忙活的主妇和佣人身上,人物的脸部基本向光,用强光突出人物的轮廓线,突出主体,整个房间和人物,都笼罩在散射的光中,柔和、自然、宁静、唯美,充满人性与诗意。对光色,绍阳先生独具慧眼,进行解构,宛如点穴点睛。

再看安格尔的《泉》,康斯太勃尔的《干草车》,一是人物,一是风景,光线熟稔运用,逼真,立体,细致,光感强,质感纯,有极大的景深和空间感。《干草车》的光点,呈现树叶和草地上的反光。这种光点在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的《日出》《睡莲池》中,有着同样的精妙。日本画家草间弥生把彩色闪光圆点运用到极致,可组合成细胞、种族、分子、日月星辰、宇宙太空等。

诸色皆因为光而存在、而呈现,光之不存,色将焉附?色彩因光呈现勃勃生机、万千气象。绍阳先生说凡·艾克的《羔羊礼赞》的光色舒服和谐:整幅画底色是绿色,绿草地、灌木丛,生机勃勃,蓝天、白云,白色、红色的花朵,穿白色衣服的天使,穿暗红色或蓝色袍子的众人,相互呼应,富有层次,生机盎然,崇高圣洁,充满人性,有极大的亲切感与温馨感。雷诺阿的《小艾琳》画面色彩明艳,暗调背景下,如瀑的披肩发以多种笔触的棕红色调构成,衬现娇嫩透明的肌肤,有着冰清玉洁的味道。玫瑰色和粉红色描绘少女柔润而富有弹性的肌肤,白色黄色橘色绿色茶色,排除了黑色的特色配色,是最高强度纯色的配色,“彩虹调色板”,给人光滑瓷器一样的质感,有着坚实肉体的生命质地。这种个人独特的感知,与众共享,乐哉,乐也!

光色和谐,密不可分,在莫兰迪的作品中得到最好的呈示。莫兰迪摒弃鲜艳的色彩,用土灰色中间色,通过对块面和色彩线条的协调搭配处理,广泛用于瓶瓶罐罐之上,给人高雅细致的感觉,令人舒服。现代设计中广泛应用的“莫兰迪色”,来自莫兰迪运用色彩的经验,看来单纯,但给人活力。法国的德拉克洛瓦、卢梭,俄国的列宾、希施金、列维坦的作品,表现具象人物或风景,画面精细,把光线运用到极致。毕加索以大块涂色的《亚威农少女》,蒙德里安以各种颜色方块表现的《百老汇爵士乐》,美国波洛克的大泼彩,罗斯科的《橙红黄》,个性张扬,但容易从一个极端滑到另一个极端,钻进形式主义和个性主义的套子里,不能自拔,局限自己,是极端痛苦的事情。

说到底,光色是画面意境和思想情感的呈现方式,而独立的思想情感和个性情趣才是骨子里的东西。

2022-03-05 ——读陆绍阳先生《看画小记》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38955.html 1 3 感光观色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