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客

陶子骞 (或如明镜,照见流年)

2021年11月末,道路两侧的树木变得光秃秃的,风吹着街边的枯叶打转。气温已经掉了一大截,冬天来了。

连续几天,单位门口一直传来此起彼伏的猫叫声,声音柔嫩尖脆,想来是隔壁小区里的野猫又生了一窝。只是母猫似乎久久未归,渐渐,小猫们从一开始的中气十足,到后来响声减弱。

又过了一天,门口的猫叫已然不复。如无意外,它们的生死去留,是它们自己的故事,与我无关。

只是世事总有意外。当天晚上,我加班到凌晨2点,走出单位没几步,耳畔又响起猫叫。原来叫声不是消失,而是变得微弱,以至远在办公楼根本听不到。

叫声就在脚边,我的兜里正好有一包猪肉脯。这使我停住了脚步。

又确认了一遍,开始的数只奶猫叫声,此刻只剩这么一处。大概,它是坚持得最久的那只。

撕下一小片猪肉脯,我蹲了下来,汽车轮胎上趴着一只小小的黑影,夜色里眼睛清澈明亮,与我四目相对。它往里缩了缩,不叫了。我将猪肉脯放在它的旁边,闻到香味的它立刻狼吞虎咽起来。我又扔了几片,啃得一干二净。我心想,今日你我有缘,希望能助你熬过今晚吧。随后,我起身准备离开。

没走几步,小猫的叫声又响了起来。声音很是沙哑,也不响亮,但它仍然一声一声地叫着,很是倔强。

是在呼唤母猫?抑或它只是凭本能求一线生机。对于活下来这件事,它满是渴望。

当我感叹,一声轻响,转头看去,小家伙从车胎跳了下来,抬起头盯着我。随后,它走了上来,绕着我转了一圈,还拿头蹭了蹭我。

我知道,这是猫在表达善意,小区里的流浪猫有时也会如此。

但我铁石心肠,还是转过了身。我以为,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然而走到马路口时,耳边又响起了叫声。我惊讶望去,小猫竟然跟了上来。路灯的亮光下,我发现小猫通体纯黑,只比我的手掌大上一些。这样一个冬天,失去了母亲,它很难生存下去。

“你要是愿意跟我走,就跟上来吧。”我不太负责任地对这只猫说。

小黑猫没有给我甩头就走的机会,它竟真的跟了我一路。空旷的城市街道上,只有我们一人一猫,一前一后地行进着。以前,曾听说猫会择人,谁想有一天被我碰上了。

到了房间,小黑猫安静了下来。它冻得发抖,我腾出个塑料箱子,作为它临时的住处,又拿毛巾毯将它裹起,它的神情看起来舒缓了许多。过了一会儿,它眯上眼,打起盹来了。

开始,我将箱子摆在了卫生间,但很快就发现,自己不能离开它的视线。一旦它醒来看不到我,立刻又会开始呼喊,声音里满是焦虑。没有办法,只好把箱子摆在床边。我斜靠着身子睡,守了它一整晚。

第二天睁眼,天花板的前方猛地探出一只猫头,胸前一沉,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上来。

虽说昔日与猫打过交道,但正儿八经养猫,却是我没有的经历。坐起身来,看着这个正好奇打量新环境的来客,我不由有些手足无措。

它倒不怯场,这边翻翻,那边瞧瞧,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一大早,把朋友从睡梦中吵醒。对方养猫,此时此刻,我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请教她。

“我捡了只猫。不对,是有只猫赖上我了!”

“什么情况啊,你等等,我这里有些猫粮,你先拿去应急。”

于是立即启程,接受猫粮、猫砂等捐赠物资,又转战宠物商店,购了猫砂盆和羊奶粉,最后往宠物医院,给小黑猫做了身体检查。

检查结果,是只公猫,3个月大一些,暂时还不能接种疫苗。小家伙的肠胃不大好,饿了几天,前一晚又暴饮暴食,得吃些消炎药。

朋友问:“之后怎么办,你有何打算?”

我想,即便要送养,总得把前期工作做好,便说由我先照看。

“那你得给它起个名字。”朋友笑道。

我望向小黑猫,它睁着圆圆的眼睛,牢牢盯住我,似也在等我命名。

这家伙,话挺多,虽然早就喊哑了嗓子,但仍一直喵喵叫着与人沟通。

“就叫话痨吧。”我说。

2周的时间,话痨的身体好了许多。除了不大会用猫砂盆,教了多次总还是对着空气“刨沙子”,它基本上适应了与“人类”一起的生活,过上了舒适的居家养老生活。

它不挑食,在本该吃母乳的年纪,羊奶粉还是猫粮等都来者不拒,一样津津有味。这或许与之前的经历有关,吃起食物来,它永远像是饿了十来天。

它在我的房间里过得悠然自得,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活动。它不怎么怕人,带着它走门串户,在谁怀里一杵,马上就能呼呼大睡。但有个前提,睁开眼的时候,我得在旁边。

晚上睡觉,明明有自己的窝,它不爱呆那。常常我睡到一半,只觉胳肢窝下热乎乎的,打开灯一瞧,话痨蜷缩在那一团,睡得正香。但有一点好,它没像传说中的其他猫那样,白天睡觉晚上闹腾。它的生物钟似乎与我高度一致,只要我一上床一关灯,它立刻就会安安静静地趴下。次日清晨,它甚至会过来轻轻舔舐我的脸庞,喊我起床。

有时,当我对着电脑加班工作,或是靠在椅子上读书,它宛如能够意识到,我正聚精会神做着某事,马上就会从闹腾的状态里摆脱出来,自己去到一边趴着,或是跳到我的膝盖上小憩;而当我确实无所事事时,它也能迅速意识到这会儿我有空闲,开始缠着我陪它玩逗猫棒一类的游戏。

对我来说,这都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一个非人的室友,一只懂事的黑猫。它不会对你说话,但它有自己的一套“语言”。

相处久了,逐渐知道它在讲什么。比方说,它开心的时候,会竖起尾巴;模拟捕猎的时候,尾巴则会横向摇动;感到舒适的时候,肚子里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并会眯起眼睛;声调上,也会有它的轻重缓急,仔细听,你会明白它的喜怒哀乐。

它是如此尽情坦然地敞开自我,不留一丝防备,以至于,有时我会惭愧于自身的不够真诚。从它身上,我亦学到,原来有时候与人相处,未必要看他说了什么。

话痨有着大部分猫的习性,但它又显得特别。

比方说,它从未主动好奇过外面的世界。关在那么一个30平的小房间内,它像是从未感觉过无聊。

但有一个时间是例外的。每次当我想要出门,它会特别执拗地想要跟上来。

一开始,我以为它只是想要出门瞧瞧,直到有一次我打扫卫生忘了关门,反应过来时,我发现话痨蹲在一旁的椅子上,乖巧地看着我,并未对打开的门口有一丝向往。

想来,它只是觉得一家人就该在一起,或者,是怕被再次遗弃。但那一刻,我知道对这只猫来说,我可能是它的全世界。

话痨生存的时间并不久。就在它即将4个月大,可以接种疫苗的前夕,它忽然不吃不喝并开始呕吐。5天后,这场猫瘟带走了它。

最后的时间,话痨是在宠物医院度过的。我每天中午和晚间都会去陪它,每当我走近,话痨立刻就会开始激动呼喊。仿佛又回到了初见它的那个晚上,声音沙哑而倔强,似乎只要它不停喊,就能活下来。

宠物医院负责照料它的小哥叹息说:“平时很乖,只有你来的时候才这样。”

最后一天,话痨的血已经抽不出来了。我让医院给它取下了留置针,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将它抱在怀里。到我怀里的那一刻,话痨明显安静了许多。只是虚弱地叫了两声,声音里有着一些委屈。但它很快打起了咕噜。原来,话痨并不知道喊下去能不能活,它只是想到我的身边来。

它走后,关于遗体的处理,考虑再三,我还是选择了火化。椒江农场附近的一家店铺提供这一殡葬服务。我最后一次开车带着话痨出行,车辆驶离城市,耳边的喧嚣逐渐消失,但也没有了熟悉的猫叫声。

殡葬服务里,有一个环节,是在宠物的周边摆上蜡烛,供主人怀缅静默。对于这样一个仪式,我有些不好意思。店主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做完遗体化妆的话痨。我再次感受到了一种茫然无措,就像迎接它到来的那天一样。

“谢谢你,再见。”沉默良久,我冲着话痨轻声说道,然后转身离开。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从生命的本质上,与话痨并无二致。大家都是世界的来客,既然是客,总归要走的。

2022-10-30 陶子骞 (或如明镜,照见流年)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58608.html 1 3 来 客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