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曾经发出过 “我从哪里来”的人生终极追问,而我自问:哪里才是我的根呢?
我把目光投向文字,从谱牒中,从堂伯王元良整理的宗族资料及众长辈的回忆中,慢慢找到这渐渐清晰的祖先轨迹……
我的先祖熙和,是遵了父命从三百里外的仙居下渡,牵了一头牛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蓬莱清浅在人间,海上千春住玉环”的玉环楚门的。之后围海造田,落脚生根,成为东庵三房楚门派的始祖。从那时算起,到我这代,已是第十一代了。
但真正有详细文字记载的,是曾祖王选青这一代。
当小镇的人们尚未从睡梦中醒来,曾祖哒哒的马蹄已出现在镇上西门的青石板路上,白马背上一面猩红一面黑色的披风,如一道闪电在小镇熹微的晨光中忽闪而过,曾祖飒爽的英姿定格在“西崖勒马图”照片中。这张照片让镇上“壶天诗社”的主人童听情,诗兴大发,创作出《题独树山人“西崖勒马图”》:“西南虽奠远东忧,崖岸几人异浊流。勒帛有谁添一笔,马蹄千里骋华骝。”
跑城回来,天已大亮,曾祖哒哒的马蹄从西门的青石板路上缓缓而过,留下一串铃啷声。孩子们跟在后面,齐诵歌谣:“骑马惠廊王选青,阿弥陀佛陈愚亭,之乎者也孙寿仁,含含糊糊童听情。”上述四人名闻政界、医界、书界、诗界,是楚门镇的四大名士。而歌谣中的王选青就是我的曾祖,时人称选青四爷,名世英,民国成立时推举为楚门第一区区董(见《家谱》),1931年-1934年任楚西镇镇长(见《楚门人文历史简编》)。
每日跑城,巡视楚门就成为曾祖必修的功课。
跑城归来,经过西大街一对一人多高,雕有纹饰的青石旗杆夹,走进门槛有尺许高的王家有楼的大台门,看到马后跟着乖巧的堂侄,曾祖说:“牛,来遛马!”
八十多年后,已是94岁高龄的德福叔公在他的西门寓所对我回忆往事时,仿佛还是当年那个骑在白马背上意气洋洋的少年“牛”。那匹白马的屁股上有一个火印打过“2”字。
曾祖每日跑城完毕,西门“王贞记”酒坊曲尺柜台上的“号头戏”(留声机)接着开始“跑城”,那是京剧大师周信芳的《徐策跑城》:“前面已是金銮殿,急急忙忙去见君。老夫上殿奏一本,一本一本往上升……”“号头戏”吸引了小镇上不少的人,忠厚老实的伙计老明先在“王贞记”里忙上忙下,一脸慈祥。曾祖驯养的和平鸽在“王贞记”上空飞翔盘旋……
曾祖不但要造家庭福,更把眼光投向世界。在现今留存的王家欧式小台门上,父亲还记得上面依稀可辨的祖训:“造家庭福,具世界观。”在曾祖办公的大帝庙区公所里,当年大门内壁还曾张挂着中国地图、世界地图。
宏图之下,应该洪福齐天。幸福在哪里?曾祖在他的王国,他的领地,为百姓极力营造出美丽新家园。古志载,楚门历来有八景,西青山上有三景,曾祖曾在“西崖滴翠”一景上画龙点睛。滴翠崖周围百草丛生,藤萝蔓挂,岚光发翠。清冷的泉水沿峭壁滴入崖中,跳珠溅玉,叮咚作响。前人美其名曰“西崖滴翠”。曾祖在峭壁摩崖上题刻“滴翠崖”三个深红色大字,署名“独树老人”。题刻字体工整,雄健豪放,风采别具,足为“西崖滴翠”景区增添风情雅趣。(见王元良《西青山》、陈力平《楚门八景》)“西崖滴翠”引得文人墨客诗画纷纷,佳作纷呈。
曾祖塑造着他的理想王国。他的“具世界观”还体现在把他的两个孙子的名字和当时的世界风云紧密联系起来。父亲出生在抗战最艰苦的胶着时期——1940年,曾祖决心长期抗战,给父亲取名“善长”:二叔出生于1943年抗战最后的艰难时期,曾祖坚信同盟胜利,给二叔取名“善同”。
但曾祖没有等来抗战胜利的消息。他怀着遗憾去了。
这是曾祖所不知道的:
1945年,日寇侵扰楚门十多天,曾祖生前珍爱的大当里的藏品和精美的家什被日寇的枪托砸得粉碎。
1944年11月日寇偷袭楚门,他的远房侄子王洪芳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倒在血泊中,身中十几刀,不知用了多少小膏药半年后才捡回一条性命;1945年3月,王洪芳的父亲拒绝给日本兵做饭被活活打死。
曾祖的美丽家园、理想王国在日寇的铁蹄之下如绚丽的烟花在历史的风云中烟消云散。
曾祖长眠的大密溪牛山之麓,如今是鸡鸭之声相闻,一派人间烟火味。一大片并非桃李的梅林将上山的小路重重遮住,自然就不会有“成蹊”的可能。只有旁边的野桐躲在一角东张西望,欲语还休。
王洪芳位于楚门人民路117号的故居,如今因老人驾鹤西去而房坍楼空。故居屋顶的瓦楞上爬满了薛荔,当年母亲们摘过的苎麻依然顽强蓬勃,在倾圮倒塌的墙缝里钻出身来,活成一道风景;淡褪了的门壁上还可见朱红。
这个明媚的早上,暖阳清亮耀眼地照在经过改造的西门老街上。街市太平,小镇祥和。我的脚步徜徉在被阳光覆盖的青石板路上,流连又流连。曾祖的“王贞记”早就没有了痕迹,我呱呱坠落之地——西大街36号“王贞记”楼上的那个小阁楼——也随着改造的步伐不复存在。但“西崖滴翠”的景致让曾祖的手书永远流传;王家小台门的楹联虽渐褪淡,但父亲脑海里的祖训依然清晰可辨;那“中街鱼市”的海鲜之味,仍然在楚门人记忆的舌尖回味流连……
此时耳畔似又传来“号头戏”的曲声:“前面已是金銮殿,急急忙忙去见君。老夫上殿奏一本,一本一本往上升……”却原来,是谁家驯鸽的飞声在西门上空回旋,而曾祖哒哒的马蹄恍然在西门的青石板路上重现……
我从西门来,我走过历史,走到了今天。
往后,据说这里将成为旅游区,更多的人会走进古镇,感受古镇,阅读古镇。这十字街头,让多少楚门的游子能够望得见青山,记得住乡愁。
历史的星空下,镜头的切换以光速推进,我的小镇也将旧貌换新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