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昶,主任医师,医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同济大学附属上海市肺科医院党委书记。研究方向为胸部肿瘤外科临床诊疗技术规范化、肺和气管移植以及医学人工智能。入选“国家百千万人才工程”计划、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上海领军人才、上海市优秀学术带头人。主持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大培育项目1项、自然科学基金面上项目2项及省部级课题17项,编写胸部肿瘤外科专著7部,近年来以通讯作者发表SCI论文120余篇。
本报记者吴世渊
陈医生名昶,台州临海人,国内顶尖的胸外科专家。
昶,读chǎng,在《说文解字》里,意为“日长也”,即白天时间很长。
9月中旬,陈昶从上海回到久别一年的故乡。在临海市第一人民医院,他一天操刀10台手术,如“车轮战”一般,从早到晚。
翌日早晨,他挨个探视病房,问询病人术后的情况,并告诉他们要注意的事项。
“陈医生,多亏遇到了你,太感谢了。”一位病人坐在床上,向陈昶表达谢意。
“好好休养,祝你早日康复。”陈昶的语气一贯平和。尽管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但病人还是能感受到,眼前这位医生在朝他微笑。
午饭过后,陈昶坐上车,匆匆赶回上海。对他来说,回老家、看望母亲,是件奢侈的事情。
临海市一医党委书记罗子华聊起过一件往事:去年上半年,陈昶回临海,开展“名医工作室”的服务,为当地病人动手术。手术室外,他的母亲提着保温盒,静静地等待。此时,上海肺科医院打来紧急电话,有一例肺移植手术,等待他操刀,务必要在4个小时内赶到。
陈昶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出了手术室。母亲见到了,打开保温盒,里面装着早上煲好的鸡汤,给儿子递去。陈昶喝了一口,还给母亲,就快步离开了。母子俩全程相顾无言,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从一个手术台,转移到另一个手术台,陈昶总是忙碌着。平均每个工作日,他都要完成七八台手术。早晨七点半,他准时到达医院;工作结束,已是深夜十一点,妻子与孩子已经睡下,他一人开着车,驶在无人的街道上。假如刚刚动完一台险象环生、又圆满收官的手术,他一路会非常兴奋。
“当医生25年,见惯了生离死别,您对于生死,又是怎样看呢?”采访时,我这样问。
“生老病死,不可避免,但我们努力与死神抗争,这是医生的天职。”陈昶回答。
移植
6月,上海疫情的阴霾已经散去。23日傍晚,一架直升机,伴随着轰鸣声,从上海市肺科医院的上空缓缓降落。
飞机上搬下一个沉重的转运箱,箱子里,装着一颗肺器官。它离开了一位爱心捐献者的身体,运送到萧山机场,又经45分钟飞行,终于交到陈昶的手中。
在医生眼里,这颗娇嫩、光洁而神圣的肺,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馈赠。
即将接受肺移植的患者,是49岁、来自温州的宋女士。5年前,她被诊断为间质性肺病,唯一可以治愈的手段,就是肺移植手术。
在当地医院,她被告知,最多只能移植单侧肺,而单侧肺又无法支撑起呼吸功能。换句话说,她已经被判了“死刑”。权衡之下,她决定前往上海,做最后一搏。
6月初,宋女士被转运到上海市肺科医院。经检查,她的两肺纤维化明显,原本蓬松柔软的肺组织,变得像肝脏一样致密,呼吸很困难。患者身体也骨瘦如柴,躺在床上,连双腿抬离床面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送到医院第二天,患者就昏迷了,只能插上ECMO(体外膜肺氧合),通过这台机器,进行体外呼吸循环,以维持生命。
谢天谢地,总算等来了供肺。
手术立刻开始。室内人头攒动,主刀医生陈昶,加上助手、麻醉师、护士、护工等,各司其职,虽然很紧张,却忙而不乱。无影灯下,病人的胸腔被打开,冒出阵阵热气。医生先切除一侧肺,安上供体肺,将动静脉缝合,如此再移植另一侧肺。
手术过程中,会有各种意外出现,比如患者心室收缩功能下降、大出血等,种种需要抢救的情况。每每遇到,陈昶总觉得一颗心悬了起来,可作为“主将”,他保持了面上的淡定从容,指挥抢救措施。
一场手术下来,每个人都仿佛进入了“精神时光屋”,不知不觉,10个小时过去了。手术有惊无险,患者换上了新肺,被推入ICU。
成功的手术,并不意味着患者就能脱离死亡线。换肺之后,要面临的围手术期血流动力学稳定恢复关、感染关和排异关,关关难过。陈昶形容,病人和医生都像在“走钢丝”,可能一不小心,随时会坠入万丈深渊。
“我们团队每一位成员,都对病人付出了大量心血,我们当然希望自己的努力有个好结果。”陈昶说,当病人出现感染、发热等症状,他需要对此进行判定,并作出抉择,抗生素要不要调整,ECMO的参数要不要调整,这些抉择,直接关系到病人的生死,“这是个非常煎熬的过程。”
幸好,宋女士挺了过来,拔掉插管,摘掉ECMO,等到出院时,她已经能走动了。
此次救治,聚集了60余人,团队成员来自胸外科、麻醉科、超声科、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等科室,举全院之菁英。手术前后,大家过着远超“996”“007”的生活。这样的手术,一年当中要动50余场,可谓艰苦卓绝。
“我与团队成员们时常说起,做外科医生,若没有情怀,很难坚持下去。”陈昶说。
求学
陈昶生于1972年,他的父亲就是一名外科医生,母亲则当过赤脚医生。在台州中学读书时,他成绩优异,又爱好文艺。1990年,他考入南京大学医学院。
谈起志愿填报,陈昶说,自己是听从了父亲的建议,“我当时觉得,学什么专业都行,只是想到省外读大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南大医学院于1987年重建,为教育部直属的第一所综合性大学七年制医学院,到陈昶那年,是第四届。班里共30名学生,都是全国各地来的学霸,其中有6名女生。
大学里,陈昶很用功,想着要为母校台中争口气,拿个奖学金。奈何班里女生读书实在厉害,前五名都被她们包揽。“我只能争取拿个第六名。”他半开玩笑地说。在专业兴趣上,他更喜欢外科,因此在研究生阶段,选择了普通外科。
至于进入胸外科领域,有些误打误撞。1997年毕业时,需要双向找工作,在上海、杭州、台州等一众工作机会面前,他选择进入上海市肺科医院,由此开启了临床医生的职业生涯。
相比于内科,外科更加考验医生的承受力。有一句行话:“优秀的外科医生,都是踩着病人的鲜血成长起来的。”这句话乍一听血腥恐怖,其实不无道理。新手医生难免犯错,手术刀割错了地方,直接代价就是流血,假如主要动脉破裂,血液就会流失更多。
外科亦考验人的判断力。这场手术该不该动?认为不该动,结果病人去其他医生那里开刀了。认为该动,结果到手术台上,切开一看,发现动不了,所有人都会很失望,病人身上也白白多个切口。
每做完一台手术,陈昶都要进行复盘,哪里做得好,哪里做得不好,应该怎样改进。自省永远是个痛苦的过程,当然,有反省,才有进步。
2002年,30岁的陈昶获得国家资助,前往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的华盛顿大学(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 Louis)医学中心学习,这是全美最好的医学院之一。
二次入学,陈昶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一方面,要学习先进的胸外科与肺移植技术,另一方面,要建立起国际人脉。
在华大,陈昶跟随库珀(Joel D. Cooper)医生学习。库珀是人类肺移植手术的先驱,1983年,他成功地为一例肺纤维化病人施行单肺移植,生存6年半余,标志了现代肺移植的开端。
由于当时的国内鲜有肺移植手术进行,陈昶能观摩、参与当地医院的肺移植手术,都非常兴奋。他主动请缨当起了转运员,坐直升机,运送捐献者的供肺。
学术交流过程中,他见到许多新奇的技术。例如,有科学家将结核病菌种在透明的斑马鱼体内,再通过显微镜,来观察病菌与斑马鱼肌体之间的关系。“第一次看到时,我的内心非常震撼。”
在查阅文献时,他看到,有一家医院居然给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做肺移植手术。查看文献的来源,竟出自附近一家儿童医院。他赶忙给这家医院发了邮件,表明自己想现场观摩手术。对方同意了,并专门为他制作了通行证。
“观摩完毕后,情绪久久不能平息,我向同来交流学习的日本医生们‘吹牛’:附近有个医院,能给婴儿做移植手术,太厉害了,我可以带你们去参观。日本医生们听得一愣一愣的。”陈昶说,在美国一年,他一心扑在学术上,这也对他后来的职业与科研生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名医
2003年,陈昶学成归国,与上海市肺科医院的前辈丁嘉安教授、姜格宁教授一起,带领胸外科团队成功完成了肺移植手术,这也是亚洲首例老年人同种异体肺移植手术。2009年,又成功实施了小儿活体肺叶移植手术,至此,中国首例活体肺叶移植手术正式获得成功。
在丁嘉安、姜格宁、陈昶等几代学科带头人的不懈努力下,上海市肺科医院的肺移植在数量和质量上,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截至2022年7月,该院累计开展肺移植术255例,居上海第一,围手术期存活率达90%,超过一半患者长期生存,对标国际先进水平。
“我院不断有年轻医生去往美国、加拿大、日本等国家学习,同时,外国医生来我们这里学习,疫情之前,每年有200位来自西欧、北美的医生过来进修。”陈昶说,“这也表明,我们的技术受到国际的认可。”
外科医生的成就,不光在于动手术,还在于科研。临床医学仍有太多灰色地带,神秘且幽暗,一旦找到突破口,能造福更多人。
例如,肺磨玻璃结节,是CT影像上,肺部出现边界清楚或不清楚的高密度影,用于判断是恶性肿瘤还是良性病变。有人将它比作一片云,云少是风景,云多可能带来疾风骤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肺磨玻璃结节都是诊断的灰色地带,治与不治、如何治疗都没有标准可依。
陈昶根据临床经验,带领团队制定了首个中国磨玻璃结节早期肺癌诊疗规范。该规范填补了国内该领域的空白,一经面世,即被胸外学界认可,成为肺磨玻璃结节公认诊治标准。
陈昶还率领一众青年人,利用人工智能技术,深度挖掘肺癌影像学图像信息,开发影像智能阅片诊断系统,极大优化临床肺结节筛查流程,使早期肺癌检出率提升了15.8%。对于早期肺癌的治疗,他率先在国际上大规模开展单孔胸腔镜肺切除术,建立单孔胸腔镜手术规范,并牵头成立上海普胸外科临床能力促进与提升专科联盟,推动肺癌微创诊疗的规范化开展。他主持的《早期肺癌外科多节点精准诊疗策略的建立与推广应用》项目,于2020年,荣获上海市抗癌协会颁发的第五届上海市抗癌科技奖一等奖。同年,他获得了“国之名医”称号。
治病救人是一方面,一位优秀的医生,更要给予患者人文关怀。陈昶谈及自己喜欢的一本小说《心术》,当中就写到,人不仅仅为活着而活着,还要活得有尊严、有质量。
有这样一种真实场景,被当做美国医学生的考题:假如有一位病人急需输血,但因为宗教信仰拒绝输血,作为医生该怎么办?
答案是:医生要尊重病人的信仰。
“我看到这个题目,起初不能理解,好死不如赖活着,当然是命重要了。”陈昶说,但这个案例背后所隐含的,是关系到生命丧失与否的医疗行为中,患者自己的决定权,是否该得到尊重。
当下,“人必须维持自己以及他人生命的尊严”,成为更普遍的价值观。从医患关系的角度来说,当医生的治疗方针与患者的意愿有冲突时,医生应该向患者说明治疗方针,让患者做出接受还是继续拒绝的选择——这也体现了对医患双方的尊重。
行医二十多年,陈昶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来自不同的地域,从事各样的营生。“比方说,一位身上有龙文身的病人,需要开刀,切口正好在龙的咽喉处,那么我们就要考虑到病人的信仰,将文身与切口作为单独一条列出来,与病人进行充分沟通。”
在陈昶的理解中,医生和病人之间是战友关系,他们共同对抗疾病。一位有高尚医德的医务工作者,会把病人的需要视为第一需要,千方百计解决病人的痛苦,努力使病人从痛苦中赢得乐观。当患者重获新生,他们的眼神、言语中流露出的感激,会给医生带来欣喜与成就感,这种难以忘怀的愉悦,是坚持做一名好医生的动力来源。
回乡
2021年1月,陈昶回到临海。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回乡,而是带着某种使命。他与临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携手,创办了“陈昶名医工作室”。
依托工作室,他定期到临海市一医坐诊、手术。作为乡贤,他的到来,也极大提升了临海乃至整个台州地区的胸外科救治水平。
上海的名医,约个远程会诊,多难啊!如今在家门口就能见到,患者慕名而来,排队如织。对陈昶而言,以毕生所学,给家乡父老看病,是一种义举。他还有些“私心”:“平时工作太忙,一年中回临海的次数屈指可数,借回乡坐诊的机会,我也能多看望家中的老人。”
每次回去前,陈昶总在思考,除了常规的看病、动手术外,还能为家乡带去什么?
“我想为家乡的培养医疗技术人才、提升医疗技术水平、加快重点学科建设,尽一份绵薄之力。”陈昶说。
他开始更加频繁地参加台州市域内的学术交流会议,将上海市肺科医院目前的成果与方向,分享给台州的同行;带领青年医生搞科研,引入新方法、新技术,来提升他们的科研素质;也开设了几场科普讲座,为老百姓讲述肺肿瘤的预防与治疗知识,并动员临海市一医增加科普投入。
在此基础上,他也参与到队伍建设中,选一批优秀的医生,去上海进修学习,以提升他们的医疗服务水平。“一个好医生不够,要许多好医生,才能形成规模,假以时日,台州的胸外科,将引领浙东南。”
世界变化很快,曾经科幻电影里才有的事物,许多应用于现实生活。《钢铁侠》中,托尼斯塔克的机械臂助手,已在手术室里实现。上海市肺科医院里,就有机器人手术室。主刀医生戴上VR眼镜和10个指环,如同打游戏一样,控制机械臂动手术——这大约是种工科男的浪漫。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可以在上海的手术室,远程为台州的患者动手术呢。”说这话时,陈昶笑了起来,脸颊两边露出了酒窝。
(题图由采访对象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