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立 /文
当2023年的观众再次陷入一个上世纪90年代的悬疑故事,并在豆瓣网上为它打出9.5的高分,《漫长的季节》让我又一次确信:文学是永恒的。
《漫长的季节》是一部文学魅力十足的电视剧。
形式上,它采用了章节回目来呈现12集的长故事。实质上,诗歌、小说、摇滚乐、电影等元素都在拉伸它的剧情空间。任何观众都能感觉出这是一部很“慢”的电视剧,但同时它又非常的“满”。
对一部情绪悲伤的电视剧来说,把故事发生地点选在东北,基本就成功了一半。这片土地在上世纪90年代末发生了巨变,自豪的工人们迎来了人生的重击。不同性格的人在命运十字路口怎么走?每种选择都会带来剧烈的戏剧冲突。
也万幸《漫长的季节》是一个东北伤心故事,贯穿全片的东北话,就像一颗颗硬糖,在观众咽下剧中人物不幸的遭遇后,这些硬糖又让人觉得开心。这些东北话台词粗糙而犀利,浸透了人情世故,充满了无奈和不服不忿。
剧中让我称快、赞叹的台词金句太多了,以至于我都无从记起。自从赵本山通过春晚让全国观众掉入了东北话的语言乐土后,我已经很久没这么为东北话大笑过了。
剧中“硬糖存货”最多的,我觉得是秦昊饰演的“彪子”。这个腆着肚腩、满脸是坑的油腻中年出租车司机,随口讽刺起他人乃至自己来顺滑至极。他揶揄马德胜跳的国标舞时,一句“你都快把老太太抡天上去了”,我每想起一次都会笑。
神奇的是,接地气的人物、台词,并没有改变这部剧的文学本味和叙事节奏。观众要等到将近6、7集,才等来剧中分尸案的关键线索。在此之前,剧中人们的追凶、探案,都被交叉的故事时间线打乱。12集长度一大半都是回忆,而这些回忆又零零碎碎。
导演、编剧想要传递给观众的,就像是心理医生想要和患者建立信任关系的心情:没关系,我们慢慢回忆,回忆得多了、细了,问题的答案就会出现。
事实上,看完《漫长的季节》之后,我确实感觉好像也想起了上世纪90年代的很多事。虽然1998年我还是个小学生,但我确实和剧中那些困在遥远的东北小城的人物产生了共鸣。
东北小城“桦林”,曾经的钢铁厂火车司机王响在1998年等来了下岗、丧子、丧偶三重打击,和他一起掉入时代漩涡挣扎上岸的,还有他那不甚靠谱的小舅子龚彪,以及为了侦破王响儿子命案、碎尸案经历系列挫折后主动辞职的刑警马德胜。这三个在同一个时代失去自己人生华彩的同辈人,在剧中虽然还有2016年的老年当代故事,但实质上他们的苍老,在1998年就已成定局。
除了老一辈,王响的儿子王阳、王阳迷恋的不幸少女沈墨、沈墨的聋哑弟弟傅卫军这三个青年,他们也陷入了父辈们带来的困境。
困境里面最大的困难,就是孤独。
王响、龚彪、马德胜,在下岗潮来临前,从来不会思考“自我”,他们不会觉得孤独。他们有大锅饭,有壁垒森严的生活区域,他们是集体的一分子,只要做好手头事,无需担心未来。下岗带来的冲击,让他们瞬间从集体中被赶走,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他们都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心理问题。出问题之后,他们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孤独,而意识到孤独之后,这种情绪就越来越无边无际地笼罩他们。
王阳看到了失去集体庇护后父亲的弱小,他想要逃离这个小城。他写诗,抒发自己觉醒后的浓烈情感。为了追求在娱乐城弹钢琴的沈墨,他成了娱乐城的服务生,从此进入到了以钱论地位的成人世界。和孤苦的沈墨、傅卫军相比,他算是幸福的孩子,但他仍然和这两个青年一起深度绑定。因为只有年轻人知道年轻人的痛苦。
而上世纪90年代末的年轻人,在快速迭代带来的种种巨变里,比现在的年轻人要有更多的选择,他们往往会更强烈地自我释放。这种释放要么带他们走向超越父辈成就的全新领域,要么就在青春最浓时戛然而止。
《漫长的季节》呈现的,是王响一辈的停滞,是王阳一辈的终止。它是一出悲剧,但它让人们陷入回忆,进入反思,最终所收获的是超越悲伤的积极态度。
王响等了大半辈子,终于通过自己和彪子、马德胜的努力,破获了王阳之死以及碎尸案的真相;彪子在最后飞跃出大桥时面带微笑地看到自己的彩票中奖;马德胜中风之后却想通了案情关键处,案子破了,得到了解脱。
王阳写的那首诗,最后出现在黑屏上,开头三句,让我哽咽。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
响指,共鸣,遥远的事物,震碎……这些词语混合剧情,会让观众实现强烈的共情。即使你不是东北人,没经历过下岗,也没有经历过王阳、沈墨、傅卫军三个年轻人如此惨烈的青春,你也会与《漫长的季节》这部剧打出的响指产生共鸣,感觉自己记忆中的一些屏障被震碎,往事又现出了端倪。
很多你以为忘了的事,其实你时时记起。所有的忙碌加起来,都不如曾经难忘的一刻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