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问寒山道

那 海 (玉环籍散文家)

早些年,在天台山国清讲寺,见到蓝染布般色泽的一册线装书,是寺院出资印刷的《寒山子诗集》。

正是清秋。寺院的柿子树,有几枚红果落在地上。

天台山对台州人来说,是特别的存在。离开台州后,我常会想念天台山,山果零落,云气弥漫,隐隐约约的心绪,有时自己也不知觉。就好比现在,看到书房里放着的这本寒山子诗集,便觉得自己与天台山,依然有着内在的联系。内心就柔和了一下。而这种联系是什么,似是一份牵扯的暗合的东西,或是慈爱与舒畅的慰藉吧。

试想,在一个有着隋梅、隋塔护佑的地方住下来,见山气氤氲,秋色缤纷,国清寺旁稻田金黄,路边总能见到挑着谷物的僧人,这是什么感受呢。

我相信从人类生息以来,就有那么一些人,一直都在寻找着内心的隐居之地。寒山隐居的寒岩,陶渊明的采菊东篱,梭罗独居的瓦尔登湖。前几日遇到一个刚到杭州工作的人,他说自己住在陕西时,每半月至多一月就去一次终南山,在云雾缭绕的半山,遥望人潮浮动的西安,这种割裂感会上瘾的。

我有次在藏家处见到沈周溪山长卷,有落款为“弘治甲子春二月长洲沈周”,里有“画有古桃源,花里问柴门”句,倒也平淡,最后有句“世无真隐者”,便觉得触动了一下。

艺术家梁绍基在天台山很有名,熟知的人都说他是当代隐士。我听闻他年少时住在上海襄阳路永嘉路附近,因追慕隐士寒山,二十多年前独自住到天台山。待有次见到梁绍基的一个作品,蚕丝包裹的巨大香樟木残体,是唐代的香樟木,掩饰不住浸染已久的岁月的包浆,又听说这是他自己养的蚕的蚕丝,内心便不自禁地也触动了一下。

去年因为手伤,多处寻医,遇到一位僧人用针灸治疗,颇有效果。他后来赴天台山佛学院讲授佛学,因疫情,就一直没有回杭州。

天台山佛学院在万年禅寺。南宋入元时的画僧牧溪曾在此修禅。

牧溪是有着迷一样行踪的僧人。画隐这样的人,大抵有着苍茫的往事,听者却只见一纸云烟。

我曾去万年禅寺探寻牧溪的踪影。可是,时间都古老了,怎么找寻呢。

我也没有找到柿树。只看到僧人拿着经卷走过,牵牛花缠绕在瓦背上。

只是针灸的僧人看了我写牧溪的《一笑寥寥空万古》。他说,万年寺有柿子树,明年深秋你过来,它的位置比较深,在一个山坡上,一般人都不会到这个地方。

我记得在京都见到牧溪的《六柿图》,想着它可能从遥远的天台山来到京都大德寺龙光院,也可能跟着一个温热的行囊,这一路山高水长,孤身跋涉而来。当年那张纸墨香延绵,牧溪画下六个柿子,他并不知道,它们比他走得更远,见过更多的人,活得更久。

后来常有人问我《六柿图》观感。事实上,就如一个淡然的老者,这个是什么感受。

曾见一幅日本回流书法,写着:“深奥幽玄。康成。”第一次见川端康成的真迹,第一眼吓了一跳,如果说书法中有回旋之气,那么这气势真是深奥幽玄。待慢慢细品,又有一份平静,你无法不被吸引。就如见牧溪《六柿图》,就六个柿子,安放在光阴里,也是这番味道。

那日听堂嫂说她的院落里种了果树,果子基本一个没吃到,都帮老天爷养了鸟儿了。然而,不管不问的辣椒收了那么多,那就晒起来做老干妈,孩子喜欢。这样烟火气的表达,也是我喜欢的。

牧溪与寒山却是没有烟火气的。他们是同类人。山风浩荡,他们的诗文与笔墨,就像斜阳透过积云,寻常又微妙。如果我们沉默,我们的目光还在不安地寻觅,它就像尘埃中的一场瑰丽而又朴素的长梦,你永远也无法挽留。

现在又是深秋,想必柿子挂满山坡。前几日与僧人联系,他拍了一张绿叶尚存,柿果全无的柿树图过来。他说,今年是小年,果子少,等不到变红,落在地上了。

十多年前,一个冷天,在天台山,隋梅正开花,寺庙的屋檐挂着很长的冰凌。我说要去探访寒山子隐居地,同行的天台友人一脸茫然。他说,确实没有听过,会不会就在寒山湖边上呢。

深秋时,我再次去探访寒岩。沿着山中小路,人浸在糯米般细腻与柔和的光里,忽闻木樨花香,与秋色一起浮动。

现在轮到我在这秋风里了。

峭壁一挂飞泉,秋水茫茫,在湿漉又斑驳的山岩中。见一洞,洞口有大石,便坐了下来。隐约听得草木间几声秋虫呢喃,人在泛着流光金影的暮色中,寒山早已消失在旷野中。

我愿意相信曾有这样的隐居故事,就像我很是向往那时的人,他可以简单地活着,说走就走,身上的穿着就是所有的财产。

这场短暂的寻访,我觉得它显然无法探究前尘往事,然而,山中峭壁、古石、青松、碧涧、山花、栗子、藤萝、蕨菜、青苔、溪雾都在。隐士熟谙大自然热闹中弥漫着的所有宁静,洞悉生存的秘密,在雪后的寒岩,飘起几缕孤独的炊烟。抑或从地里挖红薯,搭起一个石头烤火架,扔了几块进去,迎着山风和溪水,烤熟的红薯,滚烫软糯。想到这样的生活,便是我们现在多少人为之痴迷却又明知自己做不到的生活啊。

你看那初唐的阳光从天上喷薄而来,带着将要开启的盛唐气象的自信与荣耀,山间的植物都在萌生,银杏的黄,青草的绿,乌桕的红,夜晚来临,一切都笼上轻柔而朦胧的幻梦。外物有何重要呢。转眼就是山风凛冽,一场大雪覆盖了山野,一切终会平静。

寒山置身于无穷天地,便有无穷感想,他应该如何表达。杏花盛开,忽雪霞交集,山僧折枝作供。抑或见寒岩边开着的淡粉色与深红色交织的芙蓉花,如果有一个地方,你熟悉它的气候,认识它的植物,知道它正在发生些什么,它便是你的所属之地。

说起来,时光无穷流动,有限生命哪怕写尽繁华,神仙圣人却早已了却生与灭。确实是太遥远,太苍茫的过往了。

可是,有一夜,寒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当月光照在山岩,寒山将自己这千丝万缕的诗思题于石壁:

昨夜梦还家,见妇机中织。驻梭如有思,擎梭似无力。呼之回面视,况复不相识。应是别多年,鬓毛非旧色。

——《寒山子诗集》

在梦中,他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妻子正坐在家中织布。形容消瘦,若有所思。这是所有时光中的最寂寞的身影。

他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呼唤这个也曾温柔芬芳,让自己为之缱绻动情的女子。

她却不认得眼前两鬓斑白的男人,当年他多么决绝,离开妻子儿女,离开长安城,奔赴远方荒凉之地。

能说些什么呢。任他成圣成仙,几多逍遥,他内心终有猝不及防的柔软,与突然被击中的悲意。

唐朝的风还在一阵阵地吹着,山野间依然有不知名的花在开着。人就像走在雨里,当风增强时,你倾听到这坚实的大地上的辽阔的雨声。你不知道自然是什么,但是,你感激它。

2023-11-12 那 海 (玉环籍散文家)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87388.html 1 3 人问寒山道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