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佩蓉 /文
赣北饶水河畔的枫林村,是中国庞大乡村网格中不起眼的村庄,是作家傅菲的家乡。作家的成长,总摆脱不了故乡的影响。傅菲把目光投向山野河流,在养育过他的乡村故土构建自己的文学世界。散文集《河边升起炊烟》是傅菲“饶北河”系列中的一本。书中以饱满的热情、冷静的笔触,讲述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既描摹乡村风物,又体察村民的生活遭遇和命运起伏。
傅菲热爱故乡的土地,能够在熟视无睹的寻常景物中发现美好。从小与饶水河亲密无间,傅菲关注草木虫鱼水流群山在四季中的变化,如同孝顺儿子时刻牵挂年迈父母的健康状况。在《河边升起炊烟》中,自然风物的描写层出不穷,铺天盖地。埂边长了许多黄槐的沟渠,有宽阔芦苇地的沙洲,竹篾编织弧形篷顶的渔船,蜿蜒曲折的河床,甚至河滩上开的野花,都是傅菲深情注视的对象。对众多寻常景物的记忆和描写,是他感念故乡的一种方式。对于故乡的眷恋,往往睹物而起某种微妙的情愫。这是人之常情。倘若将这种细弱的感觉无限放大,容易给人矫揉造作的虚空感。欣喜的是,傅菲的文字避免了空洞的抒情,是干净朴素的。
傅菲对色彩有非常敏锐的感知。“天下之物,不外形色而已”,色彩的感觉是美感中最大众化最容易被感染的形式。傅菲能“摛表五色”。《河边升起炊烟》多彩纷呈,一节短文中,往往诸色亮相。“太阳出来,雾气渐渐散去,远处一片灰白。那是瓦屋顶,灰黑色,古老的灰黑色”;喜鹊“黑色的翅膀斜斜地掠过白茅草,斜斜地向上飞,落在枝丫上”……诸如此类的句子,俯拾皆是。简洁明净,视觉开阔,为读者构建了纯粹而简约的美学格调。他写太阳落山:“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斜斜地弯过树林,碎花一样落在河滩上。河滩由北向南,高低起伏,稻田一块一块,如织锦。青蓝色的,煦黄色的,炭火色的,黑黝色的,晚霞下的大地空空阔阔。”他写冬天日出:“云朵赤色,霞片纷飞。霞片跑着跑着,头发变黑,变白,成絮状,苍老了。太阳升起来了,但不是橘红,像一块毛豆腐——秋岚铺满了山间。露珠闪了一下腰,便坠下了,带着凝缩的光消失了。”动词的高频运用,准确地描摹了事物的情状,让读者分享到一幅幅恬美的日常场景。笔下景物因情着色,获得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营造宁静的乡村诗意,唤起读者相应的联想和情绪体验。
既关注自然,又体察人情。傅菲在《河边升起炊烟》中呈现了具有浓郁地域气息的乡村风俗。“咚咚咚,货郎摇着拨浪鼓来了。叮叮叮,拉棒冰的人摁着自行车铃来了。叽咕嘎咕,拉二胡的算命瞎子来了。当叮当叮,卖米糖的人敲着手上的铁片来了。当嗒嗒嗒,打起竹板唱独角戏的人来了。”这是村人的娱乐,也是交流。中元节,饶北河一带有放荷灯的民俗。“蹲在河边的人,看着灯,不出声。漂远的荷灯,像一个个不归的人。”乡村景象的核心是乡亲的辛酸生活。《南方的忧郁》文中,记叙了偷柿子的经历。在整个年少时期,没有比柿子更好吃的东西。“年龄那么小,胃像个窟窿,怎么也填不满”,是那个时代关于饥饿的集体记忆。童年玩伴、小学同学、患癫痫症口吐白沫的外乡女人,背一个竹编扁篓认识很多植物的弗弘先生,以及流动的匠人艺人,都是他书写的对象。邻居鸟毛的两个儿子,都过了四十岁,还没有成家。小儿子二十来岁时,头发全白了,脑门光了一大块,长了松果一样的癞痢疙瘩,是窘迫生活的挤压见证。《那些即将逝去的人》中记录了村庄里的生老病死:村人如果得了绝症,像是一种耻辱,受人白眼,被人诟病,即使去医院看病,也要瞒着,是乡亲们难以承受的肉体痛苦、经济压力和精神世界的多种折磨。这种小人物的生存现实,串联起乡村劳作的艰辛,乡村人事的变迁,表现社会大背景下乡村的凋敝和苦难。傅菲通过时间的跨度来展示被命运各种碾压的群体,展现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和人情冷暖。
余华曾经说过,作家必须保持始终如一的诚实,同时又通情达理和满怀悲悯之心。傅菲清醒地认识偏远乡村生活的本质,对底层的生计困境感同身受。他从旁观者的角度,几乎没有任何主观评价,只是记录曾经真实的发生。文学成为可靠的追忆和复原。“这几年,村里不幸的消息那么多,即将离去的人那么多,这个冬天显得尤其长。”这些发自肺腑的哀伤,成为投射在阴郁中的一些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