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鸿
(黄岩山头人)
六月,我经过杭州复兴路时,听到一阵鸟叫。循声看去,竟是一窝雏燕。
这是细雨绵绵的早晨,远处的玉皇山云气氤氲,山脚下偶有几辆绿皮火车开过,也是轻手轻脚的,生怕扰人清梦。唯独这一窝雏燕挨在一起,理直气壮地要吃饭。都快夏至了,这大概是今年最晚出生的一窝燕子吧。我数了数,总共五只。窝就在门牌上方,复兴路423号,像是墙上扣了半个泥碗。两只成燕一刻不停地在空中觅食,它们照着这个地址飞回来,再将食物放进雏燕嘴里。
像这样近距离看燕子,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在老家读小学,外婆家堂前也有一个这样的燕子窝。我从不知道燕子是什么时候来,又是什么时候走的。要是用竹竿把窝捅下来,房梁上就会留下一道半圆的印子,第二年,那道印子上又会筑起一个窝,过不了多久,就又有几个小脑袋从窝里伸出来了。
那段时间,每天总有下不完的雨。外婆坐在堂前,用铡草刀切花草,整个屋里都弥漫着花草的味道。小鸡们跟着母鸡回了家,它们出去疯了一整天,一会儿抖抖身上的雨水,一会儿在紫红色的花草中间跳来跳去,嘴里还嘀嘀咕咕地说着话。我也坐在紫红色的花草中间,拿着课本念:“春天到了,小燕子跟着妈妈从很远的南方飞回来。”
我念着念着,看一眼小鸡,看一眼燕子,又扭头看一眼外婆。
“外婆,我们家的小燕子是从南方飞回来的吗?”
“燕子太小,还不会飞呢。”外婆说着话,手里的铡刀一刻不停,一捆又一捆的花草掉进脚箩里,垒成尖尖的小山。
“外婆,燕子是不是饿了,小鸡是不是饿了?”
“当然饿了呀,你饿吗?”
我摇了摇头,又开始念:“飞呀,飞呀,她们飞过田野,飞到去年住过的地方。”
我走到屋檐底下,小雨还在淅沥沥地下着。我好像听见它们落在了青灰的屋瓦上,落在了金黄的枇杷上,落在了粉红的芙蓉花上。我还听见外婆用土话念着童谣:“燕啊燕,飞过天。不吃你谷来不吃你麦,高楼堂屋借我住住。”她把花草倒进猪缸,再站进去,用光脚把花草踩实,看上去有趣极了。
我戴上箬帽,走到厨房外面,从门缝里看见外公在擀面,他在北方当过兵,时常想念部队的面食。我敲了敲门。
“谁呀?”
“是我呀,你们家吃什么呀?”
“我们吃切面,快进来吧。”
我开门进去,他手里的面团变成了面饼,铺满了整张桌子。我把门关上,又从屋里出去,经过装满花草的猪缸,又走到厨房外面,敲了敲门。
“谁呀?”
“是我呀,你们家吃什么呀?”
“我们吃切面,快进来吧。”
我十一岁时,外公突然离世,我就再没吃到过切面。那时我已经在黄岩城里上学,每年寒暑假我都回去跟外婆住。外公走后,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却依稀还有他身上那种红花油的味道。猪和兔子不养了,鸡少了一半,承包的橘山、鱼塘也废弃了。燕子还是每年都来,只不过等我回去时,它们早就飞走了。
没有电视,农村的夏天显得愈发漫长,唯一的消遣就是在堂前看书。看累了,我就把篾席铺在地上,躺下来午睡。外婆找来锯木粉,点燃了当成蚊香,再躺在我边上扇扇子。有时候,我们也会走夜路,到邻居家看《还珠格格》。到了冬天,她总会把我的双脚捂在胳肢窝里。我夜里小便时,她也跟着起来,让我踩着她的脚背过去,这样我既能够到马桶,脚上又不会着凉。我不在的时间,常年陪伴她的只有一条花狗。
2019年夏天,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晚饭后,我们通了电话,聊些不着边际的琐事:茄子长高了,毛豆该收了,伏天要来了。当天夜里,她突发了心梗。凌晨我们赶回老家时,门前的金针菜又缀满露水,天边又浮现一点鱼肚白,但这世间最温暖的一双手,已经冰冷僵硬了。外婆走后,整个屋子就剩下一副躯壳,两张遗像靠在一起,都挂在了堂前。办完所有的后事,母亲和两个舅舅一起望向他们,说:“爸、妈,我们走了。”
一群群燕子在这儿长大,从这儿飞出去,又飞回到这儿。堂前的大门合上时,我知道,燕子不会再来了。
今年七月,我又来到杭州复兴路423号,燕子们不见了,只有那半个泥碗还扣在墙上。
我又想起《匆匆》里的那句话: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