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传媒记者林 立 实习生池 糖
站在一幅出自名家之手的书法作品前,人们欣赏的是什么?
书道中人,最直观的着眼点,自然是银钩铁划之间的美学。
若不懂书法,反而可以专心地做一件事——用视觉去聆听故事。
三门博物馆所藏的这对草书楹联,不算上、下款,主体十四个字,五个印章。寥寥数字,方寸之间的故事,要从120年前说起。
最后的进士
巧合出现得很突然。
走到垂挂着的楹联前,三门县博物馆馆长吴元俊告诉记者:“楹联的作者名叫章梫,他是清朝光绪三十年(1904)甲辰科进士,那一年是甲辰龙年……”
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突然默契地对视一眼,随即笑着感叹:“今年也是甲辰龙年!”
两个甲辰年,相隔整120年,十二生肖进行了十次交替,想来令人感慨。
更出人意料的是,章梫考中进士的甲辰科,是清朝最后一届科举考试,章梫也成为最后一榜进士的其中一员。
成为“最后的进士”,章梫有多骄傲呢?藏于三门县博物馆的草书楹联就有直观体现。
楹联的上联是“生平自得山川气”,下联是“晚岁犹存铁石心”。上款“敬堂仁兄大人雅正”,下款“庚辰孟夏八十叟章梫天津书寓”。章梫的骄傲,就藏在下款下方的两方印章中,一方是“臣章梫印”,另一方是“甲辰翰林”。
两方印章都是章梫的自我介绍,表达了同样的态度和情感:“我是大清朝的翰林,我永远是大清的臣子。”
“这是章梫写于八十多岁的草书作品。这个阶段,他的书法艺术,尤其是草书可谓登峰造极,自成一家。章梫的书法作品,在清末民初就已经洛阳纸贵,尤其受到东南亚华人的追捧。这一幅草书不仅书法精湛,同时也是章梫对自己一生的精炼概括。他既是一个坚定的保皇派,同时也是一个积极推动新式教育的教育家。”吴元俊介绍道。
章梫(1861年—1949年),名正耀,字立光,号一山,三门县海游人。海游章氏是三门的名门望族,章氏家族名人辈出。在这样自带光环的家族中,章梫仍是极为耀眼的存在。
他自小聪慧,家境又富裕,6岁就进了龙山书院努力学习,但当他考中最后一科进士时,已经44岁。这37年间,他浸泡在八股经学的知识海洋中,生平对他影响至深的两位名师王棻、俞樾,在教他念书之余,不断为他加强“忠君爱国、孝悌忠信”等思想,再加上他自小就有一个执念——为几百年没出过“翰林”的章氏拼出一个“翰林”。
可以说,他努力读书的志向,在日落西山的清朝末年,成了没有终点的单向奔赴。在种种原因的推挤之下,章梫成为一片忠心到底的清朝守护者。
宣统三年,也就是1911年2月12日,宣统皇帝溥仪宣布退位,大清覆灭。拒绝接受民国来临的章梫,开始“躲避之旅”。他先到了上海,随后又迁居青岛,用躲避的形式回应袁世凯、徐世昌两任民国总统的函电相邀。
然而,当1917年张勋实行清朝复辟时,长期消沉的章梫精神焕发。他赶赴北京,积极参与复辟筹划。复辟短暂成行后,章梫被溥仪授予“学部左丞”一职。
昙花一现的复辟失败后,在1930年,章梫又一次因为忠心收获了荣誉。那一年章梫赶赴天津“朝觐”逊帝溥仪,君臣相见,感慨良多,章梫时年正好七十,溥仪手书“独抱冬心”四字送给这位忠臣作寿礼。
冬心,一般来说都是形容在冬季孤寂清凄的心情,但溥仪在“冬心”之前加了“独抱”二字,让章梫心里涌上暖意。至此,章梫刻了一方“御赐独抱冬心”印。
这一方印章,就印在三门博物馆所藏楹联的右上方,高高在上,独享尊崇。
但如果章梫仅仅是一个“独抱冬心”的清朝遗老,2010年三门海游街道的人们,为什么会在新修的龙山书院边上单独再建一座章一山纪念馆?
答案,仍在于“心”字。
忠心与爱心
百折不回誓要考上甲辰科进士的章梫,还有另一个身份:积极推广西方教育模式、鼓吹新学的教育家。
在如愿搭上“进士末班车”的前几年,章梫不遗余力地推进教育改革。
1900年,章梫受聘于上海澄衷蒙学堂,担任副教习,不久后任校长。提章梫此时的一个同事、一个学生,就能感知这所学堂的气质。同事叫蔡元培,学生是胡适。章梫校长在任时,积极翻译引进日本的教育管理法,介绍西方教育模式。
1901年,当章梫得知清政府将废八股为策论,改私塾为学堂后,立即写信给海游章氏族人,建议创办现代学堂。光绪二十九年(1903)春,为了加快家乡建新学堂的进程,章梫捐出了自己位于海游的房舍、田产,带头投资兴办海游学堂,定学制为10年。
这一个海游学堂,意义非凡。它是宁海、临海两地现代小学之始,绵延百余年,学校名称变了数次,不知福泽了宁海、三门乃至周边多少地方的学子,如今仍在教书育人,是为“三门县实验小学”。
让人尤其惊讶的是,就在章梫成为翰林之后,他先后在京师大学堂、交通传习所、京师女子师范学堂等著名学府任要职。在这些新式学校里,章先生是一个锐意进取、大力改革、无一丝腐儒气的先进教育家。
除了对学子们毫无保留的爱,章梫对国民也展现了一个前清进士的担当。1929年,浙江台州六县水灾,章梫鬻书并募捐计银元六万元赈灾。这件义举就发生在他前往天津“朝觐”溥仪的前一年。
矛盾、复杂,是人们解读章梫时总结出来的评语。但站在章梫的角度,矛盾不存在,一切都是自洽的。
“生平自得山川气,晚岁犹存铁石心”一联,章梫不仅是在创作书法,更是在直抒胸臆。
上联是章梫对于自己生长于山海之畔的自豪,他认为自己坚韧不拔的气质、性格都得益于山川的滋养。下联出自苏轼一首名字极长的诗《轼以去岁春夏侍立迩英而秋冬之交子由相继入》,原句是“微生偶脱风波地,晚岁犹存铁石心”。
章梫深度认同苏东坡这句晚年自况,认为到老了自己一片真心犹如铁石,绝不更改。在我们看来,这是一颗“愚忠”的心,而在章梫看来,这是“忠心与爱心”,他绝不变心。
章梫不仅在“家国天下”上只认旧王朝,即使在书法艺术上,他也是一个坚定的传统派。
彼时的书法圈流行“碑学”,即崇尚碑刻的书法流派,与之相对的是“帖学”,即崇尚魏晋以下书法帖子的流派。在彼时圈内人中,选择“碑学”不只是书法审美的取向,也暗含抱团依附新权威,宣示新潮流、新思想的意味。
章梫的老师俞樾就是一位碑学大家,同时章梫与吴大澄、吴昌硕等碑学巨擘都是好友,他完全可以轻松成为“碑学”阵营的一员大将。但他仍然践行着“帖学”的书法审美,同时也不决断地排斥“碑学”,而是采取以二王一脉“帖学”为主兼涉“碑学”的态度。
简言之,他积极吸收新元素,但坚决捍卫旧流派。这与他政治上坚定保皇,行动上拥抱新学、新思想如出一辙。
对章梫而言,他心里想要保全的大清,是一个可以在积极变革之下变强大的国家。虽然理智上他知道不可能,但意志上他坚定,因为这是他为之奋斗的理想,和无数积极革命的新青年的理想一样坚定。
事实上,章梫确实创造了他的意义。
于书法上,他成就非凡,在一片集体审美中显得卓尔不群。著名书法家沙孟海在书房里常年悬挂着章梫先生的书法对联,对其推崇备至,他评价章梫:“自唐以来千余年,学《书谱》者最具代表性的一人。”
《书谱》是初唐时期杰出书法家孙过庭的书论,是传统书法流派“帖学”仰仗的理论支柱。《书谱》也是章梫晚年的精神宝库。他的一生自清亡后可谓失意至极,然而他经常和友人说,无论得意或失意,都应该去写字。他认为:“枪炮善用之则卫人,不善用之则杀人。书画善用之可以致太平,不善用之亦足以怡情养性,断不至于丧身亡家。”
他吞下失意,自洽生活。章梫的子女与他持不同政见,他不同意子女的态度,但从不干预子女的选择。他的子女,受益于章梫实行的开明家庭教育,也充分理解父亲的坚守。
章梫的子孙中,名人辈出。例如章梫的儿子章以吴与周恩来是天津南开中学同学,晚年在中央文史馆任馆员;长孙章文晋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副部长、驻美国大使,是新中国杰出外交家。
1949年2月17日,章梫病逝于杭州勾山里,享年89岁。
听完了章梫的故事,再仔细欣赏这一副楹联。
这一幅字,是百余年前一个执拗的耄耋老人写下的老字。字如其人,人书俱老,但又何其年轻,何其坚定。
(参考文献:《漫谈章梫书法》/章时伦、《清末“遗民书家”章梫与沈曾植的书法交游》/吴继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