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鸿
(黄岩山头人)
一
车子在古鄣东路行驶,导航冷不丁提示向右转弯,我就一头扎进了竹林的怀抱。
这是非常整洁的村道,依着溪流往南,蜿蜒通向莫干山区。我忍不住打开车窗,热浪扑面而来,微微带点竹林的气息。导航定位是“赤渔村”,沿途满目葱茏,群山的轮廓愈发分明,可是直到车子停下,我还是没想起来该往哪儿走。
我走进小店,打听一个叫“周贤勤”的人,店主摇了摇头。我补充了一句,他以前是台州黄岩过来的。店主说村里很多黄岩来的,但是姓周的没有这个名。我又走进一户人家,老大爷想了半天说:“你是‘上八府’来的亲戚吧,是不是找福济?”我连忙说是。老大爷领我到屋后,指着一根电线杆说:“那就是福济的家,他早就不在了,他老婆也不在了。”
走到电线杆底下,穿过枝繁叶茂的栗树、汩汩流淌的溪流,就看见一幢两层半的小楼。顷刻间,尘封18年的记忆终于苏醒了。
我恍然大悟,“贤勤”是他墓碑上的名字。在这里,所有人都叫他“福济”。
二
福济坐在路廊下面,雨水顺着鼻梁往下滴。随身铺盖靠在墙角,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看,幸好,母亲做的衣服鞋子没有淋湿。
福济18岁了,这是第一次离家远行。同行的大都是周姓本家,他们准备去安吉割篱梢,当地叫“打毛料”,就是把竹子的顶梢钩断,再一捆捆扎成扫把。
安吉在哪儿?没人说得出来。全浙十一府,人们只知杭嘉湖叫“下三府”,余下统称“上八府”。明明杭嘉湖在北,为什么叫“下三府”?也没人说得出来。人们只知道那里有田地、有竹山,只要手脚勤快就能混口饭吃。
福济老家在台州黄岩上垟乡,世代生活在一个叫石牛栏的山坳里。石牛栏的土层很薄,稍微挖深一点就会碰到石头,所以不适合种水稻,山里人在犄角旮旯刨个坑,种点番薯土豆,就是活命的口粮了。
福济家有兄妹七个,靠番薯土豆养活不了一家人。大哥年长,是最重要的劳力,幼弟还小,福济是次男。“三年困难”之后,村里很多人外出讨生活,福济也跟出去了。
到安吉将近400公里,还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他们在清幽的山岭间穿行,安静得像一群骡马。福济紧紧地跟着,丝毫不敢掉队。
走到新昌地界,路逐渐开阔起来。福济把母亲做的新衣新鞋藏进铺盖里,一路挑着,有石子路就穿草鞋,有平路就赤脚走,就这么走到了安吉。
福济很能吃苦,他安顿下来,把其中一个妹妹禾香也接到安吉。他们在一个叫尺五的地方住下来,一住就是一辈子。
三
禾香嫁得早,很快有了孩子。福济呢,靠赤手空拳攒钱盖起了三间九架屋,却把婚事耽搁了,快到50岁才讨老婆,对方带了一个孩子,小名“阿六”。
在老家,福济和禾香最为疼爱的幼弟,名叫福妹。1958年,福妹到公社应征入伍。临行前,母亲给他做了一件对襟夹袄。离家千里,福妹到哪儿都带着这件夹袄。在部队,他的“文化”越来越高,自学一手好字,也学会了写信。他的信寄到黄岩老家,也寄到了安吉的竹林。
1965年,福妹从部队复员,分配到平田公社。有了固定的地址,他就经常趴在公社的桌案上写信。尺五后来改名赤渔,信件有时被动辄封山的大雪阻隔,有时被误送到一个叫赤坞的地方,但最终都寄到了亲人手中。
清冷的竹林里,这些信件总在禾香心里燃起一团火苗。禾香不识字,她抚摸着上面靛蓝的字迹,等到孩子们放学念给她听。信里有时会夹点钱、几张照片,有时也无非写一些琐事。可当孩子们展开信纸,漫不经心地念出一声“姐”“阿姐”时,禾香的眼泪就再也收不住,扑簌簌地流下来了。
弟弟的信字迹洒脱,文笔流畅,有时还会用上几句成语,把禾香的心带回黄岩老家了。等孩子们念完,禾香才回过神来,让他们再念一遍。
四
我第一次见到福济与禾香,大约是1994年。那时我舅舅结婚,外公家全是人客,其中有一批“下三府”的人客是提前一个月到的。那一年,山上的橘子好像听懂人话,拼了命地结果子。外公特意把最好的橘子留在树上,就是等着他们来。我还记得,屋里买了红彤彤的沙发,簇新的骨牌凳摆上茶盘,滚烫的红糖茶、茶叶茶正冒着热气。我六七岁,正是不知羞耻的年纪,一会儿从这张床跳到那张床,一会儿拿起话筒唱《星星点灯》,人们围坐在一起,笑得前俯后仰。福济与禾香也坐在人群中间,我依稀觉得,他们微笑的神态跟我外公很像。
福妹就是我的外公。福济与禾香,分别是我的伯公与姑婆。
那一个月,他们跟外公形影不离,我听到他们一遍遍喊着“阿弟”“阿弟”,却已经不是黄岩口音了。他们要走了,我紧紧抓住姑婆不放,周围的人都笑了。姑婆转过身对我说,“下通来”“下通来”。他们回到安吉,带了好多好多橘子,左邻右舍都赞不绝口,都说“你们黄岩蜜橘真好吃”。
伯公没有亲生儿女,对“阿六”视如己出。1997年“阿六”结婚,外公外婆也去安吉住了近一个月。这大概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他一遍遍地喊着“阿哥”“阿姐”,沉浸在骨肉重逢的喜悦中,喝了很多酒。回到黄岩,他突发脑出血猝然离世,一句话也没留下。一夜之间,我看见家里的春联换成了挽联,看见“下三府”的人客又来了,伯公和姑婆捶胸顿足,一遍遍号泣着,“阿弟”“阿弟”……
五
2006年我高考结束,准备去杭州玩,妈妈提议我去看看伯公。7月19日,我坐K637路到杭州北站,买了一张去安吉的车票。我那时19岁,一路听着水木年华的歌,浑然忘记事先打个电话。碰巧遇到一个黄岩人,正好也去赤渔。我就跟着他,来到了赤渔。
伯公家是两层半的小楼,堂前有耶和华画像,桌上放着凉茶,屋后是一整片像翡翠一样、绿得发黑的竹林。左邻右舍听说“上八府”亲戚来,都过来看我。我尚不知道,早在我外公去世前,我的姑婆就已确诊癌症,外公走后,她在思念和病痛中受尽折磨,没过几年也走了。
伯公妻子是十分慈爱的人,但不大会做饭,所以我的饭菜大都是伯公做的。我在院子里看书时、伸懒腰时、和小狗玩闹时,伯公就坐在台阶上,手里编着竹条,静静地看着我笑。他70多岁了,语言不通时,我们就靠手势交流。我说如果外公在世该如何,他没有接话。我说自己马上要在学校入党,给他看我的手机,他又抬起头笑了。我找到一个拍摄角度,让他坐下来拍照。暮色四合,伯公正襟危坐,围墙、房顶、竹林,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云霞。
拍完照,他放下活计,走进了做饭的小屋。不一会儿,灶膛亮起火光,房顶升起了炊烟。那炊烟像丝带一样,巧妙地钻进竹林里,隐没不见了。
我住了十几天,有时跟伯公逛集市、挖笋,有时在家看《巴黎恋人》、玩蜘蛛纸牌。我爱睡懒觉,电饭煲里的早饭每天都变着花样,有时是包子油饼,有时还有米糕。村里没有早餐店,最近的集市坐车也要半小时,我那时也没细想它们怎么来的,拿起就吃。离开时,伯公把我送上车,我又听到了那一句,“下通来”“下通来”。
六
上大二时,手机被偷了,连同安吉的记忆也被一并删除。家里接到电话,说伯公生了重病,我们就从路桥坐车过去。年关将近,赤渔下了大雪,盖两层被子还是直打哆嗦。
半夜里,年糕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了,飘进我们的鼻子里来了。这是混合粳米和糯米压制的年糕,特别软糯。我和表弟们蘸着糖吃,就着汤吃,大快朵颐。大病初愈的伯公握着茶杯,一直看着我们笑。返程时,我也学安吉话对他说,“下通来”“下通来”。
伯公的病还是越来越重,终于到了无法起身的地步。他一次次地央求“阿六”,想再见见老家的人。那次是舅舅们前去探望,据说伯公很高兴,说“就算死也心甘了”。不久他就去世了,舅舅们又去了一趟安吉。那时我在大学寝室里读《呼兰河传》,泪如雨下。
今年是我第三次来到伯公家,听说他的妻子也是死后许久才被发现的。人去楼空,大门紧锁,我只能站在栗树下面,透过栅栏张望,院子还在,台阶还在,小楼和小屋还在。时过境迁,这里竟成了凭吊之地。
竹子已经长很高了,竹梢仍在。它们被来回吹打着,窸窸窣窣地低语。
在我听来,这是世间最寂寞的声音。
(根据走访及口述资料整理,为尊者讳,人物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