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海
一
已过立秋,暑气渐消。寓居吴山脚下,午后的蝉声依然此消彼长,却已是杂杂落落。
这样的时候,在《台静农往来书信》一书中,读到一封大史学家陈垣(1880—1971)致台静农的信,写于1936年9月21日。其时,台静农刚离开厦门大学,任教山东大学(时驻青岛)中文系。
信札中,时任辅仁大学校长的陈垣写道:
“青地绝佳,常在海滨独坐,即是无上快乐。人情复杂,似不必介意。待人处世,只有忠信笃敬。以弟饱经忧患,定能领略。至于待遇之多寡,更不足计较矣!”
这封信大致是说:
青岛是个绝佳的地方,独坐在海边,有着无上的快乐。
在这样的好地方,纵使人情复杂,似乎也应该不必介意。
待人处世,秉持着《论语》中所言的“言忠信,行笃敬”即可。
以静农老弟你这饱经忧患的经历,定能感受到这点。至于工资待遇多与少,更不值得计较了。
反复读了几次,当年陈垣写信的缘起已经不重要。只觉对我的心境而言,深为契合。翻看书中几幅台静农的行书信札,回想自己这些年读台静农,喜欢他的书法中有种难以割舍的味道。这绝对不只是苦练,也不只是长时间心追手摹而成的字,而是以他的见识与心性写出来的字。人常说,一个人的本质,会表现在哪些事物上呢。特别是观察人的时候,判断墨迹是最快的办法。我也试图从这封信从这些字再读台静农。
二
每个地方都有各自的模样。就像每个人感受到的事物都带着自己的面目。1936年,台静农来到山东大学。前一年,他因胡适举荐,以教授身份,供职于厦门大学。在山东大学的一年,他则是以“专任讲师”身份任职。陈垣信中的“待遇之多寡,更不足计较”,或许说的就是他从教授身份到讲师身份这事。
青岛是台静农颠沛人生中的一个驿站。他早年游学于北京大学,后任职辅仁大学。1937年“七七事变”,台静农入川,后又于1946年渡海入台,执教台湾大学中文系。读其文,如读他的书法,学问与性情交映,知识分子的耿介与人文情怀皆在其中。
陈垣信札中的“青地绝佳”,是对青岛的嘉许。说起来,多年前我也曾去过青岛,在九月桂香的时候,漫无目的地走在青岛海边,木栈道、蓝天、碧海、繁花、海鸥、悠长的海岸线,绿树红瓦,波光云影,如今偶尔也会想起。也曾在寒冷的冬月去过青岛,那时孩子尚小,带着他在海边找海螺与贝壳。看着船只靠近岛屿,那是一份诗句中的“蓝灰色的安闲”。于我而言,这个到现在只去过两次的城市,我也曾见过它的海边日落盛大的场景。生命中年轻的、沸腾的东西,一些似乎是神秘的力量,萦绕不去。
1930年,梁实秋在青岛,他开始着手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在回忆录里,他说在青岛的日子,是“一生中最惬意、最心仪、最难忘”的岁月。
1931年,沈从文也在山大中文系任教。在青岛的三年,沈从文写道:“一到海边,就觉得身心舒适。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精力特别旺盛。”十年后,沈从文在长篇散文《水云》中细细历数了自己在青岛海边礁石上内心的思考,他称之为“情绪的散步”。青岛的水云,使得“返京以后着手的如《边城》,也多酝酿于青岛”。
台静农晚年仍念念不忘1936年冬天在青岛饮的苦老酒。那时初到青岛,租的房子在黄县路上,与老舍住处很近。这年,老舍刚从山大辞职,决定“专凭写作的收入过日子”在青岛住下去,开始《骆驼祥子》的创作。在平度路的那个小酒馆,台静农与老舍还有山大的教授们饮酒论文,饮青岛的苦老酒。这是多年后还常常回忆的日子。他也曾登上平度城北25公里处的天柱山,仔细研究郑道昭书法碑刻。青岛给予了台静农太多的回忆。
这些在某地留下自己痕迹的人,生命的洪流无有阻隔。冯至有诗句:我一人游荡在郊原,把运命比作了青山淡淡。那日我走在初秋的天竺路,风扬起草木的气息,似乎是一个苍茫无垠的世界,沉潜在内心的一种情绪,含着无限的耐心。很多时候,当我们沉静下来,就好比特朗斯特罗姆凝练透彻的诗意:人很容易爱上,那些跋涉已久的碎片。教堂钟上的铭文跨过圣人的警句,以及千百年古老的种子。有时候想,台静农、陈垣他们的笔墨线条,应该都融入千百年古老的种子吧。经历的世事种种,所涉足的地方,所见到的人,都随着墨色浓淡的微妙不同,运笔速度的微妙变化,写出自己的内心的体悟了。
三
台静农回复陈垣信时,山大开学已一周。
这是1936年9月27日。陈垣信中的“待人处世,只有忠信笃敬”,是台静农的风格。
当年,张大千要远行,将“大风堂”国宝级收藏宝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董源《潇湘图》、黄庭坚《张大同手卷》暂存台静农处。台静农称“当时有说不出的惶恐,只得将三件宝供养在壁橱旧衣堆里”。张大千远行回后取回,宝物安然。
台静农在回信中提及青岛“此间秋高气爽,远非南海滨热湿可比”。山大学生性情上“尚沉静,似无嚣张之气”。他还提及援公(陈垣)“教以处世之道”,自己“谨当永佩勿忘”。此时的台静农,心情分明得到了缓释。
《台静农往来书信》一书中,收有他与陈垣的十来通书札,其中有数次涉及书法话题。在往来书信中,台静农称自己:一生渺小,过去种种,往往未放在心上,所谓自传,实写不出。
事实上,作为一个学者、文人、书画家,台静农的书艺之路,无疑也受到陈垣、沈尹默等老师的影响。作为与鲁迅亦师亦友交往甚密的台静农,他说自己每感郁结,意不能静,惟弄毫墨以自排遣。他学华山碑,学颜真卿,学王铎,他的行草书,又学倪元璐黄道周一路,落笔提顿又是古拙遒劲。用张大千的话来说,“三百年来,能得倪书神髓者,静农一人而已”。这是张大千对台静农书法的评定。在张大千看来,三百年来,书法能得倪元璐精髓的,只有台静农一人。
曾看到台静农一副隶书对联:“汉代文章故渊懿,晋人巾带自风流。”他的隶书取法《石门颂》,点画沉稳,结体舒朗自然,早已自成一格。日后,当台静农以书法、旧诗、绘事、篆刻自遣,成为首屈一指的大书家,他的后半生以沉静高远朴实自持。
无疑,秋夜独坐,王维写下“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顾随说王维心中极多无所谓,写出的是调和,心中也是调和。对台静农而言,他内心的调和想必也是来自他的书写。
说起来,因为陈垣这封来自1936年的信札,前几日,我在孔网上还觅得一册《陈援庵先生论学手简》。陈垣曾任辅仁大学校长、北京师范大学校长,又是史学宗师。这册书是陈垣去世后,其老友汪宗衍将所藏陈垣手书,有30余通,影印成册。行书流美,有着学人书法特有的温雅、清秀。可惜只是看着影印本,未见真迹。也不知这套影印成册的手稿如今在何处。
另有一本2010年11月三联出版的《陈垣来往书信集》,收录了陈垣给三子陈约的二百十七通家书。其中很大部分是在陈约的来信上批复寄还。如《傅雷家书》,里面有各种严厉,很多处谈书道,谈对刻石、墨迹、碑帖的看法。很值得再读。
前几日在净慈寺美术馆,遇到一个熟人。他说他收藏了马一浮、台静农、沈从文、郁达夫的字,也曾拍得陈垣的行书诗词,写在十竹斋花笺上,字的韵调远非时下书家所能写成。一时便很羡慕了。
四
20世纪中国文学史册中,文、字、画俱佳的作家与学者不乏其人。台静农就是。他的字坦荡中有奇崛之气,线条有北碑气息,透着醇厚的文人意兴。有时候觉得自己的书房需要有这样一点气息陪伴。人在这方面还是有强大欲念的。三年前,有一个朋友联系我说有两张台静农书法,没有落款,来自台静农公子。由于没有见到真迹,也是没有机缘,就这样过去了。
台静农晚年以写字闻于世。1973年9月7日致李霁野信中,台静农自述:“偶写字(本曾学画,旧喜画梅,亦不多作),只是自娱,不参加任何集会展览,以是不免开罪于人,亦有人讨去招摇卖钱,无聊之至。”
台静农“亦不多作”的梅花画得极好。繁疏浓淡,迷人又有清气,书卷气极浓。在《伤逝》中,台静农写到每当张大千生日,自己总画一小幅梅花给他。张大千有次生日,台静农画了一幅繁枝,求简不得,只有多打圆圈了。张大千说:“这是冬心啊。”张大千以金农来赞台静农的梅花。这是张大千最后一次生日。
杨渡写台静农,说的是有一个秋天的下午,他去拜见台静农。台静农老师住温州街台大教授宿舍,前有小小的院子,日式的平房,他起身迎了客人,就坐回他堆满书籍、画册、字画、毛笔与墨香的书桌前,一张大大的、有些破旧的老藤椅上。秋天的阳光从窗外射落下来,光影错落,映着泛黄的墨香。想到他灰白的头发,壮硕而微微龙钟的体态,在古老的书道艺术中,一个字一个字,书写无人可以了解的心事,总有种莫名的触动。
“澹澹斜阳澹澹春,微波若定亦酸辛。”在经历人生浮沉,台静农的《老去》一诗,写尽人生释然的况味:“无穷天地无穷感,坐对斜阳看浮云。”他的书画,也自有如此况味。
因看到陈垣写给台静农的信札,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人情复杂,世事沧桑,他们总有种将繁杂世事埋藏于内心的能力。一颗宽厚的心灵,有着人文的平静,带我们穿过日常生活的平庸与苦痛。
这些年来,我越来越偏爱自然性情的字。字里没有习气,浸濡着温良恭俭让。有古秀之味,好比山间有古梅正开。用《宣和书谱》的话就是,“大抵饱学宗儒,下笔处无一点俗气而暗合书法,兹胸次使然也。”此下笔无俗气,完全是学养与性情决定。
说起来,台静农的字,陈垣的字,沈从文的字,他们有着旧式文人的风骨。作为写字者,平正通达,也一以贯之地渗透在他们的生命与美学中。也正是因为他们没有把自己当书家,平淡中有奇特之味,用“最动人的谦逊”,写出了比一些书家更自在的书法,与不俗的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