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遐想

少年的乌桕树

刘从进

(乡村野吟者)

日色映溪连山,照在远处的乌桕树上,一抹橙红让秋有远意,乡野可亲。

乌桕在我国是乡土树种,田野、山脚、地头、野水塘边、湖边溪边,到处都有,《本草纲目》记载“以乌喜食而得名”。秋天的时候,叶子由绿变紫、变红,果实也渐渐成熟。叶片落尽时,果壳漆黑,炸裂后,从里面爆出一颗颗洁白的籽实,在光秃秃的枝上凌空挂着,像开在天上的点点繁花,装点着一个个迷人的秋天。

我的老家在浙东沿海,把乌桕树叫“哏籽树”,也是漫山遍野都有,却不连片成排,总是这边一棵,那边两棵,远处三四棵。我最喜欢江边那棵亭亭玉立的小乌桕树,从小就大叶铺陈,摇头晃脑,把一颗绿色的心捧出来献给你;更思念山野上孤零零站着的那一棵,叶色红透时,是故乡最深的秋色。

据大人讲,乌桕籽是好东西,能做肥皂和蜡烛,还可以榨油,旧时人家用来点青油灯。《天工开物》中说:“乌桕种子榨出水油,清亮无比;贮小盏之中,独根心草燃至天明,盍诸清油所不及者。”那时候公社的收购站里都收乌桕籽,两毛一斤,一棵大的乌桕树能摘几十斤籽。山野的树都砍了用了,唯有乌桕树不让砍,生产队要拿它的籽换钱。联产承包后,大家的生活稍有改善就没有人摘了,太辛苦又太便宜,换不了几个钱。

我有一个同姓小伙伴,邻居,我长他一辈,却少他一岁,我们一同上学一同放学。秋天的周末,我们就带上缚着柴刀的竹竿到山野去采乌桕籽,有时候下午放学早也会去。他个子长得也比我高大很多,力气比我大,采摘的乌桕籽总比我多。母亲说,咱不要占人家的便宜,分开摘,各采各的吧。

我们常去的地方有茶山、海岙、牛江边、中央岗。乌桕不像别的树长得好看,它就是山野之树,总是长得弯弯曲曲,树枝也歪歪扭扭,松脆易折。我们爬到树干上,双脚在分杈处站稳,身体紧靠树干半伏着,用砍刀上下左右使劲把长满果子的树枝砍下来,丢到地上,再装在编织袋里扛回家。

我们爬上爬下,就像猴子摘桃一样,十分灵活,常常能看见自己投在野草丛中的影子。一些野水塘边的乌桕长得特别好,而且临水一面结的籽粒更加结实漂亮。我常常把小身体贴着枝条往水边送,有时候倒挂下来,看到自己倒映在水里的倩影,还会扮个鬼脸或者做一些夸张的动作。有时一不小心,辛苦掰下的枝条掉到水里了,“哎呀”一声,差点连人也掉下去,连忙下树来,想方设法弄回岸上来。回家后,坐在门口把籽粒摘下来,晒干,然后送到十多里外的收购站卖掉。

秋天的大地上,我们两个少年神出鬼没地在山野间、野水塘边、溪边采摘乌桕籽,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我们虽然各采各的,但相处得很好,总是一起出门,一起找乌桕树,一起爬上树,一起砍,掉下来的树枝各自捡回;也相互帮助,有时候,我帮他勾住树枝,有时候他扶我爬树。

最头疼的是,站在树上采摘乌桕籽时,每每有毛毛虫吊在丝上晃啊荡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荡下来,掉到我们的手臂上。一落到我们身上,它就爬开了,又辣又痒又痛。你在树上站着,还动弹不得,只好咬牙忍着。

采摘乌桕籽的过程很麻烦,也很折腾人,换不来几个钱,但我们乐此不疲,觉得很好玩。大概10岁到14岁这几年间,我们都在一起采乌桕籽。

后来,长大了,工作后,喜欢在秋天徒步,绕着田野、山村转。经常在路边看到乌桕树,有一棵两棵的,也有成片的。那时就兴奋不已,觉得长着乌桕树的田野就是好田野,长着乌桕树的村庄都是我的故乡。徒步时都是背着干粮,在路上吃的,总喜欢坐在乌桕树下陪一片树叶用餐。一个人,坐在树下,接受时光、流水、风、农舍和土地的问候。每每想起那段少年往事,总会对山野间那一株株歪脖子的乌桕树充满感动。一枚枚鲜亮的心形叶春天时早早就打开了,绿意跳脱;五月时开鹅黄色的花,一串串毛茸茸地挂着,属总状花序。夏秋时节,在浓绿、金黄、赤褐、火红等多种颜色中自由变换、璀璨热烈,最后挂着一树白色的籽粒,在秋风和秋阳里摇曳。乌桕树就像一位魔术大师一生在不停地变幻着大地的色彩。李渔在《枫桕》中说:“枫之丹,桕之赤,皆为秋色最浓。”我觉得乌桕的红,比枫叶的更有层次,更有质感。

“此间好景无人识,乌桕经霜满树红。”现在的乡村,人少了,寂寞了,乌桕树的叶子更红了,乌桕籽也没人采摘了。深秋季节,常有摄影人行走乡间,拍摄乌桕树。他们常常请村里最后的养牛老伯当模特,牵着牛从乌桕树下走过,有时还会善意地给一点钱。

南北朝《西洲曲》里有两句诗:“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我总喜欢把“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连在一起读。幻想着老了的时候能有一间小屋,临溪水长流,屋后是一棵大大的乌桕树。那个时候,我也不采摘乌桕籽了,只在树下吹着风晒着太阳听着流水,然后成为故乡里那个讲故事的老人。

2024-10-20 人间遐想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212926.html 1 3 少年的乌桕树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