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椒江下陈的横塘村,它位于温黄平原的腹地。过去有句老话:温黄(稻)熟,天下(粮)足。村里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河塘密布,阡陌纵横,算得上是鱼米之乡。
村里虽然地方好,但以前最大的问题是人多地少,人均不到半亩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杂交稻尚未普及前,农民一年做到头,温饱问题仍不能解决。每年的早稻成熟前,人们站在田垟头眼巴巴盯着早稻快点成熟,恨不得当场就可收割。这个时候,为了夏收夏种耙田的需要,村里向黄岩院桥沙埠里面的廿四横和月亮岗等山里人家租牛用。那时候蛮有趣,我们称黄岩和院桥西部的人为上乡人或西乡人,他们叫我们路桥东部的人为下乡人或下洋人。上乡人牵牛来时,牛背上驮着几麻袋压得严严实实的番薯丝。到村里后,有需要的家庭拿来畚斗,各称五斤十斤的番薯丝给家里救急。当然也不能多称,大家都匀着点。上乡人嘴角衔着香烟,眯着眼睛将借番薯丝人的名字和数量一一记在香烟壳纸的背面。待早稻收成后,一斤番薯丝用一斤稻谷相抵。村里人明知数量相等的稻谷比番薯丝价值高,但在早稻熟前青黄不接时难免“口燥吃盐卤”。上乡人送牛来时,牛背上驮着番薯丝,双夏过后,牛背上驮着稻谷回去。那时候,村里人非常羡慕山里人和农村人少田多的地方,有囡的说今后要把女儿嫁到那里去。我的妻子与我是同一个生产队的人,我小时候曾亲耳听她母亲也这么说过。
因为人多地少,人们的日常生活也成问题。为此,村里也动尽了脑筋,多数生产队在那个年代陆续办起了集体的米面厂、粗米面厂、麦芽糖厂、煎红糖厂、染布厂和蛎灰厂。做米面是力气活,也很辛苦,需要年富力强不怕苦的人才能胜任。早晨我还睡得正香时,只听见村里米面厂“嘭、嘭、嘭”捣面糕的声音。因为米面做好后,上午还要拿到太阳底下去晒。烧蛎灰我有亲身经历,那是最苦最累的脏活。烧蛎灰要先从运输船上挑蛎灰壳上岸,到洗蛎灰壳去污泥,与砻糠和煤渣一起拌料,再烧蛎灰。蛎灰烧好后,先用水化开、再用米筛筛去杂质,然后拌适量水放捣臼捣增加其韧性,这些活儿力气少一点都不行。尤其是烧蛎灰和筛蛎灰,以前农村没有电和鼓风机,烧蛎灰鼓风全靠人力推动飘窗式的鼓风门,遇到逆风时不但要承受从蛎灰灶里冒出浓重的有污染的烟气,而且还要四个多小时不停顿地鼓风。蛎灰烧到下半场时,一个人鼓风的力气还不够,必须有两个人同时用力才行。一灶蛎灰烧好,最后得到的是五角工钱。当时的猪肉0.65元一斤,五角钱还不能买一斤猪肉。用米筛筛蛎灰,整个人成了“白毛女”。夏天筛蛎灰,满身汗水和强碱性的雪白的蛎灰粘在一起,整个人只有喘气的份,要说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回家后洗澡还得花半天时间。即使这样也没有一个人讲辛苦,大家都认命,平时人们常说,做人不辛苦哪有饭吃!
正因为村里人多地少,为了解决劳动力的出路,村民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老家的村不大,但做手艺的人很多,有木匠、泥瓦匠、石匠、竹篾匠,还有建房打桩的、做鞋的、做豆腐的,箍桶的、油漆的、锡焊的、裁缝的、计量校检的、修钟表的、理发的、染布的,等等。其中做木匠的人最多,不仅每个自然村都有,而且一人做木匠,往往是父带子、兄带兄,还有师傅带徒弟。木匠还有粗木(匠)和细木(匠)之分,前者是建房的,后者是做床、柜、桌椅板凳等家具的。俗话说:一技在手,生活无忧。这些手艺人统称为“老师头”,在农村被人们高看一眼。他们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做手艺。我老家的行政村里还有一个横塘街,其中开店、做生意的人也不少,还有镶牙的、当医生的,这样又使一部分劳动力从农业劳动中分离出去。
除了做手艺的、开店做生意的人之外,村里还有很多人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外出补鞋或做小生意。最早时交通非常不便,外出补鞋全靠两条腿走路。椒江和临海还没建大桥时,过灵江还要乘渡轮,或者从椒江乘船先到临海。过灵江后,从临海一路补鞋到三门、宁海、象山,最远到舟山。我小时候经常听大人们说舟山的地方好:“走到桃花(岛)不想归家,走到六横不想娘爸”。1975年,椒江有了钢质客轮“浙江403”“浙江404”直航上海,交通方便了,人们补鞋都涌向东北三省。外出补鞋的人先乘“403”“404”客轮从椒江到上海,再从上海转乘其他客轮到大连,到大连后再乘火车分散到东北各地。补鞋的人也都是亲帮亲、熟帮熟,出去都是一批人。杰克股份有限公司创始人阮氏三兄弟也是本村人,他们创办企业前都曾有较长时间在东北补鞋。其中小兄弟阮积祥仅15岁就挑着近人高的补鞋担,独自在白雪皑皑的长白山补鞋。他补鞋时受过旁人鄙视,饿过肚子挨过冻,夜里宿过村头的稻草窝。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正是因为吃过苦,见过世面,从而磨炼了人的意志,使他们变得更加坚强,在后来创业的道路上披荆斩棘,一路向前。村里做小生意的人就更多了。“三鲳四鳓”鱼汛时,有的年轻人手脚勤快,五更出门,挑着小脚箩到十多公里远的葭沚和椒江口的岩头闸贩海鲜卖;有的到金清港贩盐虾、虾虮卖。我小时候跟着大我六岁的哥哥走村串户也贩卖过桃和杨梅。其他还有卖糖的、卖土布的、卖洋糕的、打爆米花的,等等。人们挖空心思,任其所能,只要有钱赚,除了违法的不能干,其他的都干。
那个年代农村的男人外出赚钱,女人在家也没闲着。她们除了在家要照料老人、带小孩、做家务,农忙时晒麦、晒谷、晒稻秆,平时还织帽、织布、纺麻丝。白天忙了还不算,晚上在煤油灯下继续干。那时农村很少有钟表,我只知道我母亲晚上织帽和纺麻丝时累得眼睛睁不开了,揉揉眼睛又继续埋头干活。母亲纺的麻丝,我岁小时都跟着大人到灵济和椒江的麻丝厂领来麻丝,纺好后交回去,又领来待纺的麻丝。家里到灵济近些,但从家里到椒江有20多里路,我力气小,每次都挑着20多斤纺好的麻丝,仅领回4元多工钱。挣钱太不容易了!夏天炎热口干,在椒江街头,看着一支棒冰有3分钱的,也有5分钱的,虽眼馋也舍不得买。中午在椒江原老马路桥边的小摊上买来2角钱的糕干坯,边走边吃,算是午餐。走路时经常摸摸放在衣兜里的钱,生怕掉了或被小偷顺走。
那个年代的农村也不像现在重视环保,为了生活的需要,村民除了将自留地里种的蔬菜瓜果拿到街上卖之外,家里都养着猪和鸡鸭,有的还养牛。那时农村造房子、嫁囡、娶媳妇等大额开支主要靠养猪累积的收入。和其他小孩子一样,我小时候读书放假后,书包一放草篮一背,就去割草喂猪、喂兔,或者拿着捕泥鳅网在小河沟里捕小鱼和捕泥鳅喂鸭,或者拿着针线捉来蚂蚱穿成一串喂鸡。割草、捕泥鳅、捉蚂蚱,说是劳动但更像玩。那时候生活虽然艰苦,但农村开门见绿的田园风光和清新的空气使人心旷神怡。以前的人也喜欢开玩笑。当时政府大力提倡养长毛兔,那时家家户户都养长毛兔。人们想象力丰富,曾编造出一则有意读破句妇孺皆知的大笑话:黄岩县长潭水库,某某县长毛兔。
光阴似箭,一晃那都是半个世纪以前或是近半个世纪的事了。现在的社会发展日新月异,农村的变化很大,但那个年代乡村淳朴的民风和那时的人不辞劳苦,勤劳节俭的内在品质和精神风貌永远值得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