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奶奶娘家的远房堂姐妹,后来又嫁到了同村,一直相交甚密,按辈分,我们尊称她为:老姨婆。
按推算,她应该是出生于1920年前后。那时女子多不识字,她毕业于临海师范。知道她的人都说,当时她可算个人物。
据说,年轻时,她是个美女,她的丈夫生性懦弱,胆小怕事,却参加抗战,在云南的战场上,出生入死,侥幸在日寇刺刀下逃生,当他历尽艰辛回到家时,父母早已亡故,家中房产早已被族人霸占。
无奈之下,他投奔到当年指腹为婚的岳父家,岳父母一纸电报把正在临海读书的女儿召回家中完婚。
寄居在娘家总非长久之计,丈夫忠厚又懦弱靠不住,更恨族人无情,于是,她想出一条投石问路之计,初试锋芒,以期夺回房产。
冬至日,族里举行祭祖大礼,子孙后辈一起宰猪上坟祭祀列祖列宗,回来后,举行分冬至肉仪式,族内人每家都有份。她知道这个消息后,想了一个周全的计策,带上娘家几个体魄健壮的妇女手持短棍跟在身边,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村里的祭祖分配冬至肉现场。
她吩咐女伴们站在边上看她眼色见机行事。
分肉开始,八仙桌上摆着各家各户的碗,她也把碗摆在桌子上,但是,分了几轮,每次轮到她的碗时,肉就停下不分了。因为若是分给她家冬至肉,这意味着承认她们是本族人的地位,所侵占的一切家产必须归还,族人看到她来,就已商量好,所以,肉快分光了,她家的碗还是空着的。
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一个眼色,那几个女伴一哄而上,一下把八仙桌掀翻在地,满桌的碗和肉溅了一地。
趁众人慌乱之际,手持短棍的同伴们紧紧围着她,护送着她迅速来到村里的保长家,关门上栓。门外是一帮醒悟过来怒不可遏追赶而来的族人,欲把闯下弥天大祸的她拉出来活活打死。
这时,她厉声对保长说:一,同是同族同房子孙,唯独不分给我家冬至肉,是你们错在先,桌子我该掀;二,我现在踏进你保长家,是请求你主持公道,作为一村之长,如果我被人动了一根毫毛,在你家出的事,则是你的责任,你必须把我平平安安送回家。一席话竟说得保长无话可说,无奈之下,保长喝退众人,平安送其回家。
其时,还是民国年代,她只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可以看出她过人的胆略。分冬至肉事件之后,她开始诉讼要求族人退回房产。据说一开始,从乡里到区里的官司,她都打输了。最后,状纸呈到县里,她要面见县长。但作为一个普通百姓,见县长一面是何其难,几次被卫兵所拦。一天,她打扮一新,穿上旗袍,带上小洋伞,穿上高跟鞋,抬着头,“噔、噔、噔”闯进县长办公场所,卫兵不知底细,也就任她进去。最后,面见县长,据理力争。最终,判决下来,族人腾出所占房屋。
她交友甚广,三教九流人物皆有交往。解放前夕,她的一些好友去了台湾,也曾邀她一同去,但她拒绝,她相信,以自己的为人处世能力,无论在哪里生存都应该没问题,何况到了台湾,前途也是个未知数。
上世纪50年代初,她和丈夫一起,在当时的三井乡教书。
对于她的这段历史,我们比较模糊。
直到我初中毕业(1988年)时,有一次我在横溪镇郑桥村的老同学俞泽民家玩,俞的父母当年也曾在三井乡政府工作。
夏夜,在他家的阳台上乘凉,凉风习习,天上的星星很明亮。俞泽民的母亲偶然问起我家在哪里,当我报出村名时,她突然眼前一亮,说出一个名字问我知道吗?我说知道,按辈分,应是我的姨婆了。见我这么一说,她很激动,像说起一个久别的亲人:你知道吗?她可真是个人物啊。在三井教书期间,学校与乡政府一墙之隔。她们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你知道吗?她善于谋划,懂策略,虽然她只是个教师,但乡里的有些事她都参与,决策中都有她的意见在内的。她是乡政府的“幕后军师”。虽然是个女子,但若论本事,十个男人也比不上她。
那天晚上,在俞泽明家的阳台上,他的母亲说到深夜,说了很多关于她在三井乡的故事(很遗憾,因年代久远,那晚的很多故事我都记不清了),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起在三井乡,那个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的女人。
据姑妈们回忆,直到上世纪70年代了,估计她快六十岁了吧,也许一生中经历了太多的风暴,她总是说,想出去,想到外边去。也难怪,虽过了多年,但族人们还是不放过一切机会排挤打击她,作为一个女子,她总是迎头痛击,但更多是小心翼翼地在夹缝中求生存。她心很大,总想到外边去,但不知道她想去哪里。她不知道,她已经出不去了,这时的她已经无力展翅高飞了。她总想有所作为,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她老了,历史是无情的,属于她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她一生未曾生育,曾领养了一个女儿,宠爱女儿如掌上明珠。她个性又过于强势,希望女儿按照她规划的轨迹走。女儿在长大后,因在择偶问题上发生分歧,最水火不容。母女断绝来往一直到老。这就注定了她孤苦的后半生。
在我的印象中,已近老年的她,仍不改当年好客的本色,一些江湖术士、游医郎中,不时在她家出现。现在想来,其实她是寂寞的。因为与丈夫两人一起守着破败的老房子,少有人探望来往,家里少有生机,也许,这些游走江湖人士的到来,能给她打开一扇窗,能带来一些外边的气息,带来一些生机。
她的年纪越来越大,日渐衰老,但对于自己的年龄总是讳莫如深,据推算,这时她也该有八十多的高龄了吧。
因为是亲戚关系,母亲不时会上他们家,去帮他们缝缝补补,洗洗涤涤,每年过年时,母亲带着我们去他们家,帮忙置办年货。
后来,她丈夫去世了。只剩下她一人守着那两间破败衰落的老房子。
三毛说:毕竟,先走的是比较幸福的,留下来的,也并不是强者。
相依为命的老伴走了,只留她一人孤独地活着,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那时,我们在外求学,父母也在外打工赚钱。
有一年,到了腊月二十八左右,我们回到了家里。
各家谢年祭天地的鞭炮不停地响着,辛勤一年的人们,在这一刻欢庆春节的到来,家家户户在外的人都赶回家团聚,整个村里到处充满过年的欢快气氛。
母亲照例提着年货去她家看看,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她家里关着门,里面没有动静,母亲敲了很久,才敲开了门,昏暗的屋里只见她躺在床上,生病了,身上盖着一床没有套上被套的棉花胎。家里冷冷清清,仿佛与外边热闹的世界隔绝了,灶上冰冷应该几天没有开过火了,家中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息。母亲想给她倒点水,开水瓶里空空的,桌上只有半碗冷开水放在那里。如果她死在床上了,应该不会有人知道的。母亲眼眶一热,强忍住泪水,把她扶起,要接到家中过年。她很客气,说怕给添麻烦,不肯去。但无论如何,在母亲一直坚持下,她来到我们家。
可以看出,这年春节,她过得很开心,和我们一起贴对联、挂灯笼、做除夕、谢年、吃年夜饭,喝米酒,守岁,看电视。那满是皱纹的脸,荡漾着笑意,也许是很久没有这样快乐的日子了,没有享受过这种天伦之乐,她像小孩子一样,笑着说着,在我们家走进走出,和我们说起过年的许多习俗。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她,应该是很美丽的。
美好的时光很短暂,转眼春节假期结束了,我们也马上要回到学校,父母也要到外地打工,以筹足我们兄弟俩的大学费用。那时,家里有两个大学生,可是一笔巨额开支,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做父母必须去辛苦打拼赚钱供养。
那天早上,天上下着雪,她很早就起来了,叠好被子,收拾好行李,然后,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她知道,她该回家了。我们知道,她心里是非常非常留恋的,留恋这人间的温情。
母亲说:老姨婆,我们要出远门了,也不知道你生日是哪天,今天大家在一起,我煎了几个荷包蛋,给你烧了碗长寿面,顺便把你的生日也过了吧。
早饭,我们全家一起,坐在桌子前,吃着给她庆生的寿面。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流泪。吃完了那碗长寿面,最后,她叹了口气说,我这一辈子,风风雨雨,奔奔波波,没享过福,也总算在你们家享受了几天福了。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她神态黯然,提起从家里带来放着衣服的包,打着雨伞,一个人踽踽独行,那脚步蹒跚,佝偻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风雪中,回到她那已挡不住风寒的老房子中。望着她孤单的背影,我们不由凄然,阖家之欢,天伦之乐,人皆有之,只是不知道她今后有谁可依,孤苦伶仃,有谁可靠;冷暖饥饱,有谁相问。
在雪地上,她走过的路上留下了一串足印,但很快足印被飘落的雪花盖满,了无痕迹。
后来,我们全家移居到城里,家里老房子也卖掉了,所以,我们也很少回家,母亲有时会到村里去,去看看这位孤独的老人。
偶尔会带来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她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坏,得了一种臆想症,不敢在家里居住,再说家里的房子太老太旧了,黑洞洞的,大白天也要开灯。于是,内心恐惧的她每天拎着一只包,在天黑之前就在家里早早吃完晚饭,然后在村里各家乱走,希望能在别人家蹭住一夜,而村民们因为她年纪太大了(此时估计都快90岁了),到时反惹麻烦,大家见了她唯恐避之不及,不敢收留。后来,村里有个赌徒,答应可以收留她,每天她付10元钱,可以在他家住一个晚上,然后第二天一早回家,周而复始。
2003年的某一天,接到母亲的一个电话,说是老姨婆走了:那天她感冒了,在医院打吊针,突然之间走了。走得很匆忙,没有留下一句话。
医院通知了她的养女,听到她的死讯,那个养女匆匆赶来,买了一口薄棺,没有给她换过衣服,没有举行仪式,没有几个亲友相送,当日就匆匆下葬,在冷冷清清中安葬完毕。
尽管生前,她曾希望她的房产要捐献给村老人协会,但是死后,谁都管不了这些了,因为她是有女儿的,遗产总是给女儿继承的。
母亲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她去世的信息,她在电话中对我痛哭说,老姨婆就这样被草草地埋了。
想起她的一生,充满着跌宕起伏。
也许,在浩渺如烟的历史长河中,我们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芸芸众生,生如蝼蚁,死如尘埃,总有一天会被遗忘在时间无垠的荒野中,这就是人类的宿命与悲剧。人的一生中,无论你是气盖山河的英雄,还是风华绝代的佳人,无论你有过成功的喜悦还是失败的痛苦,无论你是拥有过一切还是一无所有,但最终都敌不过两个字,那就是: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