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海 /文

新年伊始，人总会有很多情绪。世人常用“但愿新年胜旧年”来祝福新年。于我而言，旧的一年散散淡淡，到了年终时，用王朔的话来说，不写几句好像不足以慰平生。却又没有写成。倒是凌晨起来在纷乱的一天还没开始时读殷海光《中国文化的展望》，在岁末纷扰的人事中，读到“坚固道德的完整，方可收敛散漫的心灵”，亦是一种警醒。

这样的时候，太需要陶渊明的诗句。有时想想，就像人世间的雪，循环往复下了数千个冬，世人对雪总是一往情深。陶渊明的诗句总能治愈人，大雪苍茫，却可以给人安慰。“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陶渊明《形影神》）很多时候，这样豁达的诗句足以支撑人度过内心的艰难。是啊。多想有什么用呢。不用多想，你想多了反而伤害自己的身体。很多事情也不是人力能穷尽，只要尽力了，至于结果怎样，还是听从自然之道吧。陶渊明的这几句诗大致有这样的意思。如果说杜甫诗句是大地上的山水，陶渊明的诗句，却是日常生活情绪的解药。一年到头，新岁又来，我想说的还有这首对我人生有着极大影响堪称座右铭式的陶诗：“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

这是陶渊明《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的一句诗。大意就是不要去想着这一年的收成，做事的时候要多欣喜之心。我有时会想起写作傅山的日子。“真山难老——傅山作品展”在浙江美术馆筹备展出的时候，我来杭刚一年，那时住在富春上林湖。凌晨开车出门，白天工作完成，暮色时开车回家。这是条记忆中一直在修建坑坑洼洼的路，边上总有工程车与货车开过，噪音不绝，每次开车都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回到家后漫长或短暂的夜晚，也只有写作是种安慰，或者说是一种支撑吧。那段时间读傅山《霜红龛集》，也开始了临帖与读书画，有时会整夜地写作，在大展前完成《傅山：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写作，这是《溪山可行旅》一书的开篇之文。其实当时开笔的时候，从没有想这样写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我只是“即事多所欣”，到后来，故宫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画鉴赏类的书。有时想想，就像我写傅山的生平际遇，写他的艺术，写他将自己深深地埋进心灵苦涩的泉水里，却依然对这人间世的悲凉与欢愉，有着薄凉的热爱。反过来，傅山的经历与他的人文蕴藉也在重构着我，给我力量与滋养。这就是写作的人为之痴迷无法停笔的缘由吧。

写作是什么？诗人张枣说：写，为了那缭绕于人的种种告别。每个人都带着自己一生的故事去书写自己的内心。对于我来说，写作的存在，完全是受两种力量支配，一种是光，一种是重力。这个说法是受到西蒙娜·薇依的影响。简单说，凡事有“光”，也要承受它的“重力”。世上诸事皆如此吧。

前阵子看到径山禅寺公众号有个推送，提及“圆照之道如春行天地，万物咸披其泽华”（《径山无准禅师行状》）。这是对南宋圆照禅师无准师范的赞誉。说的是无准师范禅师的圆照之道就像春行于天地之间，万物都披上光泽。曾在径山大慧院丈室边上看到的粉白山茶，花正开，叶带着水珠，有着春日的幽丽明静。腊月的时候，从南山路一直走到孤山，腊梅幽微，冷香阵阵，一时湖光山色，都在荡漾。安田靫彦有段让我深有同感的表述，他说，日前我相隔很久看了法隆寺壁画，整整相隔三十年。历经一千二百年而形影已变淡的壁画涌着始终如一的勃勃生机，静寂的底层充满力度，现在也同样让我敬佩不已。这让我想起甲辰夏日在大都会博物馆看到药师经变图，许久后，我想我都会怀念，那个站在药师经变图前被一种巨大的寂静与慈悲笼罩的我。

很多时候，我总会沉迷于这些在我看来能“多所欣”的细枝末节之中。就像一个下大雪的冬日，在东京国立博物馆“董其昌和他的时代”看到了八大山人的《安晚帖》。《安晚帖》是八大山人晚年取南朝宗炳“凡所游履，图之于室”之典故所作的神逸之品，看时心中犹有无边晚霞，霞光映入内心，内心住满水光云影。在岁末还看到北宋赵昌绢本《岁朝图》，岁朝清供是画家喜欢的题材。

这幅画有梅花、山茶、水仙、长春花四种花卉，有着吉祥寓意，美意延年的意味。画面满满当当，几无留白。画面又有着朱砂、胭脂、石绿、石青等色，让人内心饱满，被繁花拥抱，被华美灿烂、艳丽鲜活的色调所感染。画卷中的花犹如在现实中。显然，一个人只有今生今世，是不够的，还应当有这些诗意的世界。

又记起2010年嘉德秋拍王羲之草书《平安帖》，里有“岁忽终，感叹情深，念汝不可往”句。拍品不知落于谁家，却让我惦念书圣王羲之的儿女情长：快要到年终了，我想念你们，却不能前往见你们。晋人在岁末突然的深情与温柔已永久留存于绢上。我眷恋这份笔墨落下的动人之处。

或许因为美，因为真，因为善，因为这些在我看来能“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的细枝末节，因为这诗意的世界，因为这份笔墨落下给予的一些触动，才有我的写作。新的一年，太需要明亮喜悦之心。日子纷杂，人很容易消沉。“可是，这世界上到底有什么东西，是我们放不下的。这世界上到底有哪条路，有这么难走，要让我们把所有的青春，秋天，都错过呢。”（詹青云语）纵然日影斑驳，也仿似牡丹朵朵。就好比在这新年的时候，想起你温暖的笑容。那么，祝福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