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人文台州

利鲠在喉

这是块剁猪排时震下来的碎骨,长3厘米。它前半部分呈30°锐角,边缘粗糙;后半部分是1.7厘米×1.1厘米的矩形,矩形上面那个钝角稍圆。整块骨头看起来像把缩小版的军刀,也像一只迷你穿山甲。

它原本是带少许肉的,炖着炖着那肉就烂在锅里了。那个上午家里来了客人,我翻翻冰箱,没什么菜。看看外面的毒太阳,我打消了出门买菜的念头。午饭时分,我打电话给一家排档,让送几个菜来,其中就有一份糖醋排骨。这军刀状的碎骨就是糖醋排骨中的一分子。

糖醋排骨味道不错,我们边吃边夸。吃剩的三分之一,我舍不得倒掉,就放到冰箱里。

第二天,我睡了个懒觉。起床后,我把剩余的排骨和蒲瓜一起炖了,那顿早饭我9点5分才开吃。因为饿了,也因为这排骨蒲瓜特别鲜美,我有点狼吞虎咽。

危险是这样降临的:我夹起一块蒲瓜,压根儿没想到,那块阴险的骨头就躲在这块蒲瓜后面。我毫无戒备地把它们塞到嘴里,因为太烫,口舌受不了,我就囫囵吞了下去——这是我一个非常坏的习惯,总以为把食物吐出来的样子很脏很难看。

这枚骨片就鲠在我喉咙里了。我感觉着它的大,感觉到嗓子眼的痛。我挖着喉咙,想把它弄出来,可是不行。于是我冒着三伏天的高温,忍着喉咙的极度不适,徒步往离家最近的社区医院跑去。

原以为,被鱼刺、肉骨卡喉,处理起来很简单。我童年时曾被一根鱼刺卡喉,我爸拿一双筷子当压舌板,让我“啊……”他将另一双筷子伸进我的嘴巴,把那根鱼刺夹出来了。

可是社区医院的医生一口把我给回绝了,理由很简单:“我们这里没设备!”我心想,这还要什么设备,我爸的设备就是两双筷子!

我转身出了社区医院。嗓子眼越来越痛,并不断有液体渗出,不知道是血液还是唾液。我无法吐出来,只能把它们吞咽下去——后来我才明白,卡喉时的吞咽是个无法抗拒的动作。每吞咽一次,我的喉咙都像被刀再扎一次。

在社区医院外滚烫的马路上,我看到我家老头笃笃着拐杖趔趔趄趄地追过来了。他自两年前新冠肺炎住院抢救回来后,就“武装”上拐杖了。我不客气地说:“你来干什么?帮不上忙还得我照顾你!”

我叫了辆滴滴车,带上老头直奔一家三甲医院。途中,老头絮絮地说:“给儿媳打个电话吧。”我儿媳就是这家三甲医院的医生。我说:“她很忙,不要打扰她。”

医院可真大啊,我上上下下地跑,从这科室穿梭到那科室,腿脚不灵的老头不知被我甩到哪里去了。

在口腔科,医生把电子内镜伸进我喉咙里照着,然后断言道:没有异物。我痛苦地咽着唾沫说,我都被卡得要死了,怎么没有异物!这医生又叫另一个医生看了看,同样说没有异物。

口腔科建议我去做CT,做胃镜。这时候,儿媳赶过来了。原来,我老头像呆头鹅一样在楼下东张西望,恰巧儿媳经过,就把我出事的信息传递给她了。

在那长长的CT床上,我被推进去拉出来,颈部平扫,胸部平扫……我极艰难地吞咽着口液,等待医生“判决”。终于,医生开口道:找到了。

我松了口气,心想把这块该死的骨头取出来,就万事大吉了。医生却严肃地说,去办理住院手术。我不解地想,取个骨头片儿还得住院啊?

儿媳表情严肃,她把检查报告单递给了我。从那些彩图里,我看到那块肇事的骨片斜卡在我的咽部,堵了大半个食道,那个锐角明显扎进了我的食道壁。医生写的诊断文字是:“咽内异物,食管异物穿孔。”

我的食道被戳个窟窿了?

“要在全麻状态下才能做食管异物取出手术。全麻前还得先做身体评估,就是说,看你的身体吃不吃得消。”医生继续说。

于是护士给我量血压、验血,又问我什么药物过敏,还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些不相干的话,好像在测试我是不是老年痴呆了。我一边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一边艰难地回答问题。

血液检验单下来了,谢天谢地,各项指标尚好。我以为这下子可以手术了。但医生又说:“你9点多才吃的早饭,还吃了肉类,要等你胃里食物消化干净了才能手术。”

我的儿子们陆续来了,帮我办了入院手术。进了病房,一位护士拿了个体温计往我耳朵里一插,俏丽地一转身,说:36.1℃。事后我才知道,那些天体温对我非常重要,医生最担心的是我的创口感染。

午后,孩子们都嘱我睡个觉,养精蓄锐迎接下午的手术。可利鲠在喉的难受和痛楚让我坐立不安,哪里还睡得着?我百无聊赖地出了病房,在长长的走廊里走来走去。

等待的时间可真漫长啊,我不断地吞咽着口液,那块骨头就不断地往食道壁里深扎。好不容易捱到下午4点,护士拿来一套手术服让我换上,接着推来一张轮椅,要推我去手术室。我不明白,我好腿好脚的,为什么非要坐轮椅?

在我体重的压力下,轮椅心不甘情不愿地嘎叽嘎叽响,像跛子一样歪歪扭扭地前进。儿子感觉到不对,弯腰一看,原来是轮椅前面那个小轮子瘪了。我干脆下了车,大踏步地朝前走去。

一行人来到了位于7楼的手术室外,儿媳已换上手术服,要陪我进手术室。我还没来得及看看这手术室长啥样,一针麻醉剂就麻得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事后,儿媳告诉我,那肉骨头嵌顿严重,亏得医生高明,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弄出来。

从麻醉苏醒区出来后,我被推回到病房。儿子把那块从我食道里取出的骨头交给我。我不断地摸捏着那块粉色的、迷你穿山甲模样的骨头,说不清是后怕还是庆幸。护士又过来量体温,嘱我别吃东西别喝水。

术后的我躺在病床上,喉咙的疼痛并没有减轻,吞咽的频率也没有降低,这让我明白我的创口有多厉害。我并没有喊痛,护士却给我静脉推了一管止痛剂。接着又给我输200毫升的金奥康,那是为了安慰我不能进食的胃;又输500毫升的盐水补液,1000毫升的葡萄糖补充能量……

医生担心我那穿了孔的食管把水和食物漏出去,那叫“奔向纵隔”,要危及生命的。

住院四天,我粒米未进,滴水不沾,全靠各种液体吊着。

每个上午,我的主治医生都要带着一帮人来查房,来了就问:“有没有发烧?”我回答道:“不发烧!”医生不再说点别的,带着人就走了。儿媳告诉我,就怕你发烧,一发烧就是发炎了,就得挂抗生素了……

第四天晚上,我喝了医院提供的一小碗没有一粒米的粥汤,就出院了。回家后,我打开久违的电脑,去网上搜索“骨头卡喉”。我看到不少人因为卡喉伤及动脉出血而死,或创口感染而不治身亡。

不过我的创口恢复得挺快,第五天我就吃半流质食物了;第七天,我就和老头同羹同饭了。只是前几天因艰苦吞咽而累及的舌腭肌和咽腭肌,都过去一个星期了还隐隐作痛。

钱国丹/文 林樱/图

2024-09-24 2 2 台州晚报 content_210882.html 1 3 利鲠在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