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何 赛
一个享年87岁的老人去世了。这事似乎再平常不过。
名下无房无车,膝下无儿无女。
约十平方米的老宿舍,除了一堆议案资料和学生照片,就是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服。
不久前,一位学生来医院看他。知道他节俭,不肯收人礼,拎着自己煲的鸡汤来了。“我不喝,你带回去给家人喝。”一句话,打得人怏怏而归。
侄女拿的水果,也不肯留下。
这么一个“抠门”“脾气古怪”的孤寡老人,出殡那天,倒是很不平常。
从殡仪馆到路桥区桐屿街道丁前村,路程约七公里。一路上,每个村口都站满了人。白花混着哀乐,惹出不少眼泪。
老的、少的,亲友、领导、同事、学生、村民,站着的、坐轮椅的,近万人自发来送他一程。
定居国外的学生,万里而来,受疫情隔离,托人送上花圈寄托哀思。
没有遗嘱纠纷,留下一点积蓄,十年前他就说,“留给孩子们,成立一个助学基金。”
“鲍老师,留下吧!”丁前村村支书杜广华哽咽着,免费为他提供村里的公墓,让这个异乡人长眠于丁前山之巅。
老人叫鲍文陆,以学校为家,以助人为己任,退休前是路桥区共和中学教师。将自己八九成收入用于助人,2014年登上“中国好人”榜。
五十年来,放弃城市优越条件,一头扎进农村,倾其所有。被群众推选,当了三十多年的县(区)人大代表。
“我认识的人当中,他最好。”学生应允盛眼圈泛红,“鲍老师这一生,为了助人,过得太苦了。但是,他的精神富足,信仰光芒万丈。”
告别仪式
旧照上的鲍文陆,剑眉星目,神采奕奕。那是二十几岁时的他。
去世时,鲍文陆两鬓斑白、满脸皱纹、背很驼。
之前,因为做好事,多家媒体来报道,特意安排坐着拍。他笑着摆摆手,“怎样都成,能让更多人来做好事就行。”
现在网上,还能搜到鲍老师“衣冠不整”的照片——“老头背心”肩头耷拉,凉鞋磨得后脚跟都没了。
新一届小学生刚入学,会发现有个怪爷爷,佝偻着背,吃着食堂的剩菜剩饭。“那是鲍老师!”家长们总会及时给孩子“补课”。
鲍文陆的退休工资每个月有好几千块,但他自己只留下微薄的生活费,其余全给了困难户。
有一次,学生应永根看到鲍老师,将猪泔桶里的大排捞出来,清洗后晒干留着吃。
“鲍老师,怎么现在这么神志不清!”应永根嗓门大,第一次冲老师发了火。“你不知道,他一点都不为自己想,有多少钱捐多少。之前肺结核住院,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关系好到亲如父子的应永根很心痛。
“我吃穿什么无所谓,省下这些钱,让孩子们能念书,村民们救上急,多好啊!”鲍文陆总是不为自己留后路。
1971年3月,鲍文陆进入路桥区共和中学任教,一教二十三年。可以说,飞龙湖周边区域,只要上过中学的,都是鲍老师的学生。大家都敬他,爱他。
2020年12月6日,鲍文陆溘然长逝。学生们心痛不已,组建了微信群“鲍门子弟”,自发排班一周守灵。
“我也是鲍老师的学生。”有一晚,一位老者闯进来,打破了沉痛的氛围。
眼前胡子花白的七十岁老人,原来是鲍文陆最早一届学生。“现在我俩都是老头了,我心甘情愿,同样尊称他一声老师。”
奇妙的时空间隔,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
“有一次我逃课出去玩,没想到,鲍老师在我家门口等了一天,只为叮嘱我要抓住学习机会。”路桥公安分局办公室副主任任金叶说。
“大冬天我衣服穿少了,哆哆嗦嗦回家,他二话不说脱下衣服给我披上,自己跑步走了。”一位受鲍老师感召成为教师的中年人说。
……
不论哪一届,不论从事哪行哪业,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最出名的“我的同学”系列,主角是北大毕业后分配到外交部工作的周同学。因为闹情绪,周同学愤然决定辍学,买了十几只鸭子就驻扎田里了。
“养鸭子也很有意思,但你知道吗?书读好,能够见识到更有意思、更广阔的事和物。”鲍文陆循循善诱,这才有了周同学接下来学业上的步步精进。
这么多年,这对师生一直保持联系。鲍老师去世后,现派驻外国的周同学,订了最快一班航班,加急回国。
早年间,共和乡还是穷乡僻壤,“农本位”思想严重,辍学率居高不下,学生位置突然空了是常有的事。
“一个都不能少。”(下转第二版)
(上接第一版)
只要听闻,不管是不是本校和本班学生,他都厚着脸上门劝阻。
高复后,解同学还是没考上,不免心灰意冷,跑去做了一年矿工。在鲍老师的鼓励下,解同学重拾信心,考上了公安大学,现已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务人员。
丁前村一农户家,三个女儿成绩都很好,却因为父亲生病承担不起上大学的学费。老鲍慷慨解囊,1996年给了6000元,1997年给了8000元。现在孩子们工作了,还钱给老鲍,他怎么都不肯收。
……
一个人活着,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一个人去世,也有无数的人牵挂。鲍文陆以“愚公移山”式的努力,推动桐屿乡村学风得到大跨越。
自行车
鲍文陆病了快四年。那辆他最心爱的旧自行车,在墙角长满了藤蔓。
“得收好,鲍老师出院后还得骑呢。”半年前,学生杜雪红将车拉进了室内。像给自己打气似的,“只要还能帮助人,鲍老师就有动力坚持活下去。”
当地人都知道,这自行车,就是“鲍代表”的“腿”。
是的,鲍文陆的另一个身份,就是连任三十多年的基层人大代表,也是年龄最大的代表。
“往后小孩事要管,大人事也要管。”上任后,老鲍的干劲更足了。
有一次,村里的一位枇杷种植户向老鲍反映,眼下雨水多,枇杷成熟后容易烂,希望客商多些进来收购枇杷。可当时一些单位却依旧在各路口设卡征收特产税,把客商都“吓”跑了。
“怎么办?”村民们习惯来找老鲍。
他一听,当天下午就踩着自行车到黄岩药山了解情况,第二天又骑车到椒江的西山,在证实两地都不收特产税后,马不停蹄向镇政府建议,接着又踩着自行车向区领导反映情况。
在无数次奔波下,很快,让村民们揪心的特产税停收了。
桐屿街道的父老乡亲,早已把老鲍当成了自家人。“看到他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就很安心。”
只是,大家总会打趣,身份变了,可老鲍的“不体面”事还是没少做。
别人提着皮包,老鲍的车篮里,永远是那个自己改装的“特色袋”。内层加了防雨布的帆布包,风雨不愁,保护着资料、笔记本和通讯录。
出门谈事,掏出自带的一次性杯子接水。循环利用,破了才恋恋不舍扔掉。
村民应永顺则说,老鲍牛脾气上来了,一心只记得群众事,说话直,让人下不来台更是常事。
“黄岩‘历史’上第一张弃权票可是老鲍投的。”村里镇上,鲍文陆的“耿事”大家耳熟能详。
当年,黄岩县财政预算报告中,全部教育经费只有80万元。事前,他调查发现,全县仅校园危房改造就要不少钱。
代表投票时,他一个人投了弃权票。现场一下子就轰动了。
“刺头”引起了县领导的高度重视,特意深入调查讨论该问题。两次协调会后,将100万元的中小学危房改造款单列单支。
一张弃权票,让教育局喊了快10年的难题迎刃而解。群众们打心底里感激他。
为了共和中学新校舍的筹建,情急之下给负责的领导下跪;为了节省路费和第一时间知晓结果,载着一床棉被去教育局门口睡了好几晚……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他都骑着自行车奔波在为民解忧路上。
“如今,便利的311路公交车,就是来回向上级反映‘跑’下来的。就连脚下的水泥路,都是鲍老师用心血换来的。”老教师葛明华红着眼说。
岁月荏苒,老鲍的背越弯越低。骑自行车的影子,越拉越短,最后变成靠着手把往前移动的剪影。
“要服老,骨质疏松,走不动了。”亲弟弟劝他买辆电动车。“过段时间吧。”老鲍总这样说,转头就将钱送到穷困村民家中。
吃苦
“幸而有鲍老师慈爱地看着我长大,为我的世界点燃了一簇光。”1月17日,陈苗苗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簇不灭的焰火》追思鲍文陆。
她是不幸的。桐屿的人都怜爱她,幼年因病下肢瘫痪,上学成了奢望。“无边的痛苦淹没了我,也许轻轻一推,我就坠入悬崖。”
她是幸运的,鲍老师拉了她一把。十多年来,老鲍无数次与教育局和学校沟通对接,圆了孩子的“上学梦”,使之成功考入台州学院财务管理专业学习。
不幸女孩的人生,因为鲍文陆“甜”了几分。
路桥区慈善义工协会副会长杜雪红,受鲍文陆感召开始做义工,7年来,将这份光热以燎原之势,扩散给200多人的义工队伍。
不了解的人会说,鲍文陆付出那么多,是因为拥有的足够多。“其实,他自己的人生也是苦过来的,前半生同样不体面。”相交20多年的挚友、原共和小学校长余满华感慨。
出生在一个五口之家。父亲是厨师,母亲摆摊。家里收入有限,生活艰辛,小学四年级被迫辍学。
学校老师了解到鲍文陆的情况,帮他申请减免学费,他才又回到校园。然而,小学毕业后,他又匆匆被安排去了上海当裁缝学徒。
后来,台州农校招生,且免学费,鲍文陆还是忍不住报了名。然而,求学路上,困难一波又一波袭来。
先是因病丧失毕业资格,参加高考后由于通信不畅,错失现上海财经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西北大学等一流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好不容易入学温州师范专科学校,再次遭受病魔困扰,导致肄业。
虽然如此,他并没有埋怨命运捉弄,就此变得意志消沉。反而去路桥镇职工学校当了一名专职教师。
1964年,家住城区,已经31岁的鲍文陆随路桥镇首批知青到原共和公社岭下大队当农民。
四十多岁时有过一段婚姻,因为鲍文陆一心扑在乡村和学校,经营不善而破裂了。
从“赤脚植保员”到“公社中小学教师”再到“基层人大代表”,之后,他一直留在学校所在的丁前村。
“真会有人一辈子助人,不图什么吗?”不少人在了解鲍文陆的故事后,或感慨或惊讶。也许,是命运多舛带来的苦难底色,让他悲天悯人,知足于朴素的生活。
“10多年前,盐岙村一位村民出车祸死了,他的子女一下陷入困境。老鲍听说后,不声不响地把500元钱放在那家的桌子上就走人。”
“后洋金村34岁的朱海燕患了白血病,没钱治,老鲍就给了她几千元医药费。大冬天的,自己骑着自行车到椒江去买了三斤灵芝。商业街药店经理被感动了,原价2800元的灵芝,660元就卖给他了。”
……
“鲍老师房间的灯,再也不会亮了。”他的故事仍在传颂,而共和社区服务中心二楼的那间住处,再也不会有人挑灯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