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星
(在九峰山下写作)
上午在山上墓地的整个祭奠过程,大姐都表现得平静从容。即使在烧纸钱、纸衣的时候,虽然口中低声诵着孝女献给父母的祝语,也没有往年那样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又一年了。一年来的思念深深地藏于心底,这时随着火苗蹿了上来。父母一辈子的含辛茹苦,他们哺育四男一女一群孩子长大的慈爱,尤其是他们的壮年辞世,做子女的一想起来就心如刀绞一般。可我们的千呼万唤唤不回父母的生命了。
昨晚以来一直时缓时急的雨,到了早上忽然密集了起来。已经到了清明,天还是这么冷,雨还是下个不停。在家里准备祭亲用的“八碗”时,我们都还担心这么大的雨,到了坟前可怎么摆?但时已近午,我们再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启动了车子,一大家子人手中都握着一把伞钻进了我的车子。其实墓地离家只有1.5公里,只有五分钟的车程。但就在车行的五分钟内,雨歇了,原先压得很低的天空也高朗明亮了许多。
我们走在上山的坡道上,空气清凉而芬芳,满眼是雨洗过的更为纯净的绿。我们布置着祭品,烧香,点烛,叩拜。在大姐专心烧纸钱的时候,我环顾四周,山湾静穆,竹木茂盛。我对大姐说:“父母可以安息在这里了。”父亲一生好静,这个迁走了所有人家的山湾,应该是他所喜欢的。而母亲生前很劳碌,现在也可以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休息了。
午饭以后,女人们说着家务事。我像往年一样,又一个人来到父母生前的住屋。住屋租给了一位从事鸭蛋腌制的村民。这位快六十岁的村民,正在一个一个擦着筐里的蛋。
这时大姐来到了门口。大姐说找我不到,肯定我就到这里看父母来了。她也朝墙上父母的遗像深深地望了一眼。她说,即使是自己的亲人,年头隔得长了,音容也要模糊起来。父母留下来的照片太少了。仅有的几张照片大姐就放在镜框里,想父母时就看上几眼。这个时候,父母好像又活了回来一样。说到这里,大姐开始哽咽。
我和这位老邻居都成了大姐的倾诉对象,她说了许多我以前所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在我考上高中的时候,进了当地中学这一届唯一的一个快班。母亲曾经找我大姐商量过,说家中三个儿子都在读书,怎么都承担不了。这时二哥广云正在读高二,那时高二就是毕业班,而小弟正读初一。母亲一生敬重读书人,但家境如此,实在独立难支。大姐说,母亲是最能吃苦的人,父亲从年轻时就生病,一个家就靠她撑着。在村里烧过蜊灰窑,给城里人送过糖浆。送糖浆是多么辛苦啊,几十里的路来回都靠两条腿走,挣的几个钱不愿意花在乘车乘轮船上,回家还要给父亲抓中药吃。如果不是实在穷的一贫如洗,母亲也不会在我考入高中快班时既喜且愁,一筹莫展。最后还是大姐的一句话使母亲又一次咬紧了牙关,让我顺利地进入了高中。大姐说,看广星这么瘦弱,以后种田都没有力气,他自己愿意读书,就让他再读吧,我这里还可以想办法帮助他。
我那时少年心性,只顾自己读书,没有体会父母对于苦难坚韧的承担。两年的高中生活,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是村里高考制度恢复后的第一个大学生。父母心里当然是快乐的,甚至是骄傲的,但难题也接踵而来:广云以不多的分数距离落榜,他想进高复班。一个清贫之家怎么承受得了三个人的读书?尤其我在杭州读书,已经较之在当地读中学所费要多得多,连我到杭州去的车票都是大姐给我买的。但这次母亲没有找我大姐商量,而是找我姐夫。姐夫是岩场开岩工出身,说话从来不绕弯子。他说,外公已是这样的身体,广星又在外面读书,家里总得有几个劳动力。广云毕业了正好,你还犹豫什么。也正是姐夫的这句话,心中十分矛盾的母亲最终下了决心,广云这一年就没有进高复班,但他并没有放弃他的大学梦想,一边帮父母干着农活,回家后还是经常翻出课本来读。我没有同广云交流过他这一年的希望和痛苦,他与我的父亲一样,默不作声忍受着苦难的生活。
在我到杭州读书之前,大姐在家里烧了一碗面,面汤里有金针菇、虾干,面上还卧着一个荷包蛋。这是当年农家待客最隆重的礼遇了。当大姐从锅中捞出面和荷包蛋的时候,香气四溢,煎得焦黄的荷包蛋色彩诱人。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记忆最深的一碗面。我至今喜欢面食,尤其喜食姜汤面,就是受了那一碗面的诱惑。而我不知道的事情是,当时对这碗面同样馋涎欲滴的,还有我的那位外甥女。大姐说,现在她的女儿还经常提起,那一年烧给广星娘舅吃的那碗面,那个蛋,多香,她当时想吃想得要命,哪怕吃一口也好,母亲就是不同意。外甥女对她母亲一生就这么一点意见。大姐说,后来她给女儿烧过不知多少次姜汤面,但女儿总是说,最想吃、可能也是最好吃的,还是那碗烧给娘舅吃的面。
虽然说的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而且外甥女自己也早已做了母亲,但我今日听来,心中觉得还是很对不起外甥女。尽管我和她年纪相差不大,毕竟我是长一辈的人。不过,在吃那一碗面的时候,我也不过是虚岁才十六的少年。
大姐对老邻居说,母亲是个忙不停的人,也是个粗心人,从来没有想起过给子女做好吃的东西。即使广星考上大学,她也没有想起要烧碗面庆贺。当然家里也穷,穷得连一个鸭蛋都没有。大姐那天烧的面是自家的,鸭蛋却是向邻居借的。知道孩子们也想吃那碗面,她早早地把他们赶了出去,没想到他们凑在门缝里,还是淌出了涎水。
真是长姐如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