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啸:讲书江湖

路桥老街的曲艺馆,定期有蔡啸说书专场会。每每开讲,爱听书的人便聚于此,多半桌前泡着茶水,偶尔能看到一小堆花生壳。

本报通讯员庄向娟文/摄

“一块醒木七下分,上至君王下至臣。君王一块辖文武,文武一块管黎民。圣人一块警世人,天师一块收鬼神。僧家一块说佛法,道家一块走玄门。一块落在江湖手,流落八方劝世人……”

每逢周六下午一点半,老街里的路桥区曲艺馆外,就会停满了自行车。馆内,只听得醒木一声响,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在台上朗声开讲。他身穿黑色短褂、手执一扇,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台下,听书人二三十,各具神态,多半桌前泡着茶水,偶尔能看到一小堆花生壳,那就算是“有排面”了。

懂行的人知道,这是路桥老艺人、台州曲艺协会名誉主席蔡啸,定期在这里开设的说书专场。

童子之功

说书人在台上道尽人生冷暖、世态炎凉,道不尽的却是自己的浮浮沉沉、渺渺茫茫。

蔡啸出生于1946年,土生土长的路桥老街人。19岁那年,他成为知青,下放到桐屿坐应村,插队落户去种田。

“除了种田,别的什么都不能搞,卖东西也不行,做点什么也不行。”蔡啸说。很多人站在田里闲聊磨洋工,因为只要“站到了,就有工分”。

眼看着白白耗费青春,蔡啸心里烦闷,学会了抽烟。偷偷回来看望父母,就会被赶回去。大家伙儿都想着法子离开农村,女青年找到合适的人家嫁了,男青年当兵、招工,纷纷寻出路。蔡啸家的成分不好,一直困在了农村。

后来政策慢慢宽松,蔡啸回到家里,口袋里身无分文,拿了父亲的烟抽了两支。父亲看到了,说:“年轻人自己挣不到钱,抽什么烟!”

一席话让蔡啸羞不可当,心里却暗暗较劲。可是,自己有什么本事挣钱呢?

蔡啸思来想去,想到了自己从小就喜欢的——说书。

说起说书,蔡啸还真有些天分。小时候听叔公讲书,蔡啸听一遍就能从头记到尾,不仅如此,轮到他讲的时候,还能发挥,讲得有声有色。

每天晚上,蔡啸都会跑到卖芝桥头,听叔公说书。有一次,父亲问蔡啸:“你晚上都去哪儿了?”蔡啸回答:“听叔公讲书去了。”父亲再问:“讲的是什么?”蔡啸回答:“讲的是三国故事‘诸葛亮二气周瑜’。”父亲接着再追问:“说来听听?”

于是,蔡啸就把当晚听来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父亲听。当讲到诸葛亮写给周瑜的那封信时,蔡啸居然全文背诵起来:

“汉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致东吴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亮自柴桑一别,至今恋恋不忘。闻足下欲取西川,亮窃以为不可……”父亲听到这,才相信蔡啸所言非虚,并为他小小年纪能有如此的记忆力而暗自惊叹。笔者现场听先生背起这一段,那真是穿越时空,仿佛到了父子二人对话的那一夜。

这也是蔡啸第一次说书给父亲听。打这以后,父亲便带着他来到自己的工作单位——路桥南北货商店,在大家伙儿休息的时候,讲书给大家听。店里人在忙碌之余,有了这份娱乐消遣,自然是无比欢迎。

但好景不长,南北货商店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蔡啸的父亲提议,不能就这样坐吃等死,是不是可以挑着货到乡下去卖,满足农村的生活需要?

一席话点醒了梦中人,大家马上干了起来。蔡啸的父亲脑袋瓜灵,却从小不会干重活,于是挑担的任务就落到了蔡啸的肩上。半天下来的工钱,蔡啸就给父亲中午买酒吃。酒足饭饱,大家就靠着大树休息。让蔡啸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却从货担里掏出了一本《古文观止》,开始教小蔡啸念起古文来。

蔡啸至今记得,父亲教他的第一篇古文,便是李密的《陈情表》。

说到这里,蔡啸又现场背诵起来。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

父亲念一句,蔡啸跟一句,两三遍下来,他就基本会背了,这让父亲颇为欣慰。就这样,蔡啸接着背了《前后赤壁赋》《前后出师表》等古文,慢慢地背下了整本《古文观止》。

“父亲给我打下了扎实的古文基础。”蔡啸说,“后来我的讲书之所以能获得成功,想来就是那个时候备下的。”

小试牛刀

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规矩。蔡啸既然下定决心要讲书,也得遵守讲书行当的法则。讲书在当时依然算一个江湖行当,而江湖行当的通行规则,便是新人要先“拜码头”。具体到讲书行当,这个法则就是:年轻人要上台讲书,一开始得有一位老艺人带着,才能慢慢走进人们的视野,能不能被认可,但凭本事。

不过蔡啸找领路的老师傅并不难。没几天,他就跟着一位老艺人,开始了江湖生涯。

第一站是路桥南山村。老艺人带着蔡啸,找到了村支书,说:“我今天带了一个讲书的,什么都能说,你爱听三国,他就能讲三国,你爱听水浒,他就能讲水浒。”

老书记一看,年纪轻轻就这么能讲,莫不会是说大话吧。于是当下就打开广播发出通知:“社员同志们,今天晚上在南山小学礼堂,有一场讲书,讲的是三国演义诸葛亮七擒孟获的片段,欢迎大家来听书。”

那个时候农村的文化生活匮乏,听说有讲书,当晚不大的礼堂坐满了人,约莫好几百。

“说实话我还是有些担心的,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讲书挣钱。”蔡啸说。

之前每逢暑假,蔡啸都会到界牌的姑姑家住些日子。那时他就摆一张八仙桌,自己坐在桌子上,给坐在竹簈上的叔伯兄弟讲《西游记》里的故事,大家都听得入迷。当地有人觉得奇怪,这个小孩是哪里人,不仅能讲书,还能用“书面语”讲,不简单。大人们的夸奖多少让蔡啸增了点信心。

这一回,蔡啸就凭着这点信心,壮起胆子登台开讲。约莫20分钟,台下一片寂静。蔡啸这才发现,自己已然控场,这场讲书十有八九是能拿下了。这时,在一旁观看的老艺人把村支书叫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包烟。这是重要信号,说明村支书非常认可。中场休息时,老师傅给了蔡啸一支烟,作为奖励。结束的时候,村支书表扬蔡啸讲得很好,说可以再讲一夜。

两夜下来,蔡啸和老艺人一共赚了不菲的16元。这是蔡啸第一次靠自己的手艺赚到钱。

老艺人对蔡啸说:“按照江湖规矩,你是新人,原本是倒四六,现在你讲得好,我们就南北分,五五开。”

回到家后,母亲问蔡啸哪里去了。蔡啸回答:“讲书去了。”母亲问:“能赚钱吗?”蔡啸答:“能,一晚4元。”当时一个工人一个月才赚26元,能有这样的收入,母亲当然高兴。

就这样,蔡啸跟着老艺人开始走南闯北讨生活。有一次,他们来到桐屿金洋村。这回,村民们要听水浒,蔡啸上台,把《水浒传》一百单八将的诨号讲得清清楚楚。一场讲完后,村里剃头店的师傅拉着老艺人的手说:“你平时带来的都是菜汤饭,晚上带来的却是硬擂圆,你要把他保住。”

“这个‘硬擂圆’,说的就是我。”蔡啸说道。

后来,蔡啸便和老艺人一起,到大会堂售票讲书。慢慢地,蔡啸脱离老艺人,开始独立门户,正式开启讲书生涯。

扬名台州

“那个时候,会讲书的人不多,大多是半路出家,自己看了书,觉得自己能讲,就上台讲了。”蔡啸说道。

几个月后,有一人找到了蔡啸。他是个盲人,唱的是道琴,想请蔡啸一同到温岭岙环去演出。蔡啸便跟了去,在那里讲了几个月的书。

过了一些时日,新来了一位讲书先生,名叫陈让。这人原本是育青中学温岭分部(新河中学前身)的老师,岙环很多人都是他的学生。原来,是有人跟他说,路桥来了个小年轻,20多岁,不仅能讲《西汉演义》,还能讲《封神榜》《说唐》。陈让一听,说:“这都是大书,不好讲,我要去听听。”听到一半,陈让就趁着中场休息来到台上,拉着蔡啸的手说:“小兄弟,我跟你同是天涯沦落人,你肯定有家学渊源。”

遇到知音,蔡啸很为之感动,两个人很快就成了忘年交。

第二天,蔡啸就让陈让上台,让他讲。陈让讲的是《李闯王进京》的片段。讲完之后,群众评价,“路桥人”讲得更活灵活现,而陈让是教书先生出身,讲书难免带着点说教味儿,让人不怎么舒服。

但蔡啸却不因此抢人家的饭碗。他问陈让:“你能讲《三国》吗?”陈让说:“能。”蔡啸问:“你能讲几晚?”陈让说:“我能讲七晚。”蔡啸就说:“这样,以后凡是温岭有人要听《三国》,你就去讲,讲到第七晚,他们还要听,你就告诉我,我来接着你讲。”

就这样,蔡啸的名声逐渐传遍了温岭、黄岩各地。人们觉得奇怪,这是哪里来的后生,能讲书倒也罢了,书里的书信、诗词、歌赋,他都能脱口而出,真是叫人心生佩服。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楚门渔区讲书。那个时候风大,渔民们都呆在家里。我一天讲三场,一场讲三小时,一连几天下来,讲得喉咙冒烟,不得不用‘强的松’润喉。当地的小孩偷偷跑到码头,搞来鱼虾卖给我,很大很大的膏蟹、手掌那么大的墨鱼,5分钱一斤,可把人高兴坏了。一连吃了几天,把肠胃都给吃坏了。”蔡啸回忆道。

后来,蔡啸回到了路桥,在路桥文化站的安排下,开始在讲书里插入政策宣讲的时代内容。再后来,路桥兴起了茶水店,每逢大年初一到初七,蔡啸都会到那里开讲,每次都是座无虚席。

“别人讲书,最多只能讲一两部,而我,从东周列国到太平天国,没有不会讲的。”蔡啸说道。

1980年,黄岩县成立曲艺工作者协会,蔡啸那时还是个民间艺人,却已经大有名气。在那次会议上,34岁的蔡啸以全票,在31名会员中当选副主席。

1982年,蔡啸作为台州唯一一名代表,到杭州参加了省曲艺协会的培训。

县里办起了书场,邀请湖州、苏州、杭州、扬州等地的说书人说书。这些人说书各有特色,有的会口技,有的会唱腔,但群众并不一直买账,他们说:“我是来听说书的,不是来听口技的。”而蔡啸,是唯一一个登台讲书的本地艺人。

“听书有情也无情。”蔡啸说,说有情,是因为只要你讲得好,听众就买账,一场接着一场来听书;说无情,只要你讲得不好,听众也毫不留情,说走就走,来的人一场比一场少。

最终,蔡啸靠着自己过硬的本领,考取了正式的干部编制,成为一名文艺专干。

“考试那会儿,省里三四位干部问我朱自清的《背影》说的是什么,我也不看文章,因为早就熟悉,就慢慢讲来。面试的干部一听,就说,你不用讲了,你都懂,考试过关了。”蔡啸回忆起当年考试的场景,真是一场活灵活现、叫人不敢打断的精彩说书。

手 记

76岁的蔡啸如今依然活跃在基层文艺一线,给听书爱好者讲书。这一天,讲完书,和笔者聊完天,他就赶回老街,给100多岁的老母亲做晚饭。

前些年稍有闲余,蔡啸整理出台州的老话,并受台州电视台邀请,前去做过一年的节目。他整理的讲稿,后来汇编成《台州老话》一书,成为研究台州方言的宝贵资料。

蔡啸说书说得好,缕析原因,有一种本来如此的感觉。但他把这种能力归结于自己的家世。

“我的爷爷曾经是路桥商会会长,我的爸爸小时候先在新桥扶雅中学读书,后来在黄岩读高中,又到苏州读美专。我爷爷把当地的举人请来,还在家里一对一辅导过我爸爸读书,才让他拥有了深厚的文学功底,而我是他教过的。”蔡啸这样说道。

蔡啸还有一项绝活,就是用台州的本地“官话”吟诵诗词歌赋。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一曲《琵琶行》,听蔡啸的古腔吟诵起来,抑扬顿挫,长短合拍,直达人心,声音中带着他的人生起伏和经历过的沧桑过往。

“以前人读书不容易,好不容易得到一本书,都是如获至宝,社会上对读书人很尊重,大家也都喜欢吟诵几句,《古柏堂传奇》《西厢记》《江州司马青衫泪》都是好文章,连卖鲜的都能唱几句。”说起这些,蔡啸不免露出惆怅。

这位说书人的工匠精神是如此清晰,一篇一篇古文入脑,一场一场说书修炼,一段一段人生筑魂。

2021-06-14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15447.html 1 3 蔡啸:讲书江湖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