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外有树,一棵柏树,一棵松树。柏树条垂下,妩媚得很;松针根根朝上,阳刚之气浓浓。两者靠得近,好似情侣。每天,窗外绿意葱茏,我时而手托下巴凝视它,时而大马金刀椅子上仰望它,有时一会儿,可能一上午。忽地微风吹来,两树互碰,枝叶来回荡漾心房,心情霎时大好。更有小松鼠不知疲倦地雀跃攀爬。等我贴玻璃想瞧一瞧时,这小家伙已直蹲在眼前,吹胡子瞪眼睛看我,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近来,这树成了我的治愈君。医生扒我几下眼睛后,郑重其事嘱我,务必少看电子产品,多看绿色。于是,我成了一位虔诚的守树者,看它的绿,它的美,它的动静。看多了,想法也自然多了,心底有了这样那样的疑问:这树从哪里来的?如何长大的?以后会怎样?它有没有在看我?
我下楼悄悄立于它底下,张开双手抱它们。除了贴面的糙皮戳我,其余一无所得。我用耳朵贴听它,只有我的呼吸气息时匀时粗,可夏日的知了去哪了呢?我像个傻子似的晚上来过。月光从叶缝间挤过,坠落一地点点黑与白。我不禁叹息道,你到底是喜欢月光还是阳光?它静默以对。回到家中,发间杂了些枯叶,证明我与它亲密接触了。
我的童年被树填满。以至于除了它,其他知道得可怜。房前种树,屋后栽树,两侧是树。田埂有树,溪边有树,路侧有树,竹林里长树,坟头也出树。山上不用说,肯定满是树。春夏季覆是绿,秋冬也不尽是黄。这样的环境,我真想回去,回到那眼睛贼溜贼明的时代。前几天,弟弟开玩笑,说我少时晚上赶路风快,夜里到稻田里捉青蛙,用不着手电筒。
后来不知怎的,砍柴变成了砍树。砍柴麻烦,砍树方便。再大的山也经不起砍。有人说故乡回忆是土的黄。而我该说故乡是绿吗?好像全不是。只好说我的记忆故乡有树。
得出这样的结论,大概还因我有这样的遭遇。隔壁哑巴家的枣子挂满,我们打得不亦乐乎。哑巴总是笑看着这些孩子,温柔得听到他的腹语。不远处,高丘上的梨从开花到结果,树脚下遍布砍来的荆棘。好不容易,我们猴似的爬上滑下。那家后生钻出吼叫着用短木打过来。这样自然懂得,树是一样的,人是不同的。我到现在还怀念哑巴,听说他家的枣一直很会生。
樵山上无樵夫,是我对工作第一个地方下的结论。按理说,叫上樵山,必有树。实际上,此处一刮风,尘土飞扬,无处躲尘埃,一棵树都没有。我叫“焦山”,大家一致同意。
那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重复同样的事。日子仿佛死去一般,看不到一点希望。就连月光洒来,也无处躲藏,地上尽是我的独影。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我曾经在六月烈日下狠坐了一晌午,不知是考验自己,还是诅咒什么。总之,我需要寻觅一棵树,得自己栽培好一棵树。那一刻,我又懂得:人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有没有树。
前年,在五台山,碰到一位三步一叩首的老妇人,身上衣衫已然破烂,叩好收起背都有点难以直立,可目光澄澈,行动坚毅。攀谈得知,她期求不远千里忏除自己的业障,造化自己。她说,当看到黛螺顶前的千年不老松时,她心中也长出一棵圣树。看着她在松树下咬馒头的快乐劲,我内心被震撼了。我们何尝没有悔与尘?何曾真正快乐?夕阳无力视线下,那树与人模糊得合二为一了。
竟然,我碰到人变成树的情形。阿九有两个孩子,生活负担日益加重。为此,没有其他技能的他,选择做一名骑手。他说送外卖路上尽是前行,没有倒退,就像他的人生只能向前一样。我深以为然。他在雨中远去的背影不是越来越渺小,而是不断耸立,成了一棵高冠木。这是与我一样同成长的父亲,抬头则是日渐枯萎的父亲树。
C君在外地经商,晒的是厂房或豪车,整个儿富得发油。前几天暴风雨来袭,他的朋友圈变成了一条线。又过几天他来电,哀叹不已,说想开了。真相是,大水来得太快,把他给冲走。本以为会一命呜呼。救他的是一棵树。他抓住树,等来了救援。这棵树就在他的厂门口。这么多年,他竟然没看过一眼。经此一役,他认为很多时候自己不如树。
看来,树是有生命的、灵性的、希望的。树该上色,该落叶,从不遮掩;树从不分亲疏远近,真诚厮守我们;树不自暴自弃,哪怕风雨折了,也默默承受向上伸展。我要将树与人并起,甚至避人近它。生活里,我更多去看它,带着欣赏、羡慕。它是那么英姿,那么百态。让我觉得树是一样的,又是不一样的。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如金色软于丝”“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光白居易眼中的树就如斯。我独喜欢一句“行人不见树少时,树见行人几番老”。世人总给树赋上太多词汇色彩,一厢情愿地从自己出发看事物,岂不知自己在它们眼中是怎样的?更甚者,我们越来越多地将心中枷锁套在树上,可它记住的是那个风中的少年,它自己简单得惟有圈圈清楚的年轮。
我相信树喜欢的不是现在大腹便便的我。我应该排空自己,狠狠地与诸多再见,才有资格与它深情对望。这样,相互轻松,相互持久。
“烟花”来了又去了,风雨中的两棵树好似喝醉酒摇来晃去,可就是不倒。阳光出来,它们精神更加抖擞。我看着老杨把落叶扫归树脚。打开窗,树不离不弃地正对着我。正如我的心挂它身上一样。它好像在说,即使以后自己老去,你的后面还有一片树、座座山……
受此鼓舞,我把三毛的诗抄下: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