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星

（在九峰山下写作）

王德虎老县长退休之后（他是在台州市政府副秘书长任上退休的，所以后来跟他同事的一些人称他为“王秘书长”，但我们黄岩出来的干部，还是喜欢称他“王县长”或“王老县长”，而作为曾经在他身边工作的小字辈，我自然更愿意称他“王县长”），很长的年头里，都还一直活跃在台州的政坛上。

老县长在退休之后，还担任着市政府办公室退休老干部党支部的书记，他经常组织老干部们进行调研活动。老县长还受邀担任了好多市级机关的行风监督员，其中就受邀担任了市药监局连续两届的行风监督员，刚好这两届，我也代表媒体单位，受聘为市药监局的行风监督员。我和老县长真正走得比较近，还是在这几年，在他心目中，我还是当年刚参加工作时的毛头小伙子，他总是喊我“小张，小张”的。

1984年夏天，我刚到黄岩县政府办公室当秘书时，县政府刚换届两个月，也就是说，王德虎也刚初任县长两个月。他从一名垦荒队员到一名拖拉机手，再当选为一家国有企业的厂长。当时选拔“四化”干部，他从厂长的岗位上被提拔为黄岩县的经委主任，仅仅一年时间，就从经委主任直接提拔当选为黄岩县长的。我那时候，虽然在他身边工作，但不是直接为他服务的，我所服务的，是一位无党派副县长。但我也有时会参加（列席）王德虎县长出席的会议。

虽然王德虎刚当选县长不久，但机关里闻“虎”色变，因为背地里人们不叫他“王县长”，而称之为“王老虎”，那可不是唐伯虎点秋香里的王老虎，而是真正虎雄百里威的王老虎。我来机关迟，但我后来也都听说了王县长在经委主任任上啃硬骨头、狠刹歪风邪气、雷厉风行整治国有集体企业的很多事例。他的“虎威”之名并非浪得，而是实干、狠干出来的。用现在的话说，他在上任县长之前，除了短时期担任县经委主任，可以说还是一位政治素人。政治素人固然没有久历官场的人圆滑、有城府，但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和计较，他就凭着一股热情，一种信念，一份情怀，想说就说，想干就干，有时不免横冲直撞，给当时的黄岩带来了一股强大的冲击波。有一次开大会，可能是他的满口温州腔有人听着稀里糊涂，就不免私下里开起了小会，当时他正讲在兴头上，听见有人嘈杂打岔，马上虎下一张脸，说，下面我不说话了，你这么有话说，请你上台来说。他说这话时两眼圆睁，犹如两把利剑，唬得全场鸦雀无声。从此他的会议，没有人再敢私下讲话。

王德虎当县长的几年，是黄岩经济发展最快的几年。当然这跟他的搭档，浙江省农业厅厅长下派兼任黄岩县委书记孙万鹏的支持是分不开的。两人合作，在黄岩干的一件影响深远的改革举措，就是在1986年10月，以黄岩县委、县人民政府名义联合发文的《关于合股企业的若干政策意见》，现在来看，似乎很平常，但在当年，不仅在黄岩，就是在全国，都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它是全国第一个正面肯定、鼓励并规范发展股份企业的政府红头文件。

自从一起担任市药监局行风监督员以后，王老县长有时就会来我办公室坐坐。当然他也知道我忙，所以每次来，总是有理由的。比如，还是2008年，虽然我们录制访谈节目时没有请到他，但他那一年为了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出了一本书，书名就叫做《探索与实践》，收入他谈在工业战线和县政府主要负责人任上从事的诸项改革，其中就有一篇写于2006年的回忆文章《从历史经验中汲取智慧 在新的起点上再创辉煌——纪念黄岩县委、县政府<关于合股企业的若干政策意见>发表20周年》。我很感动，王老县长是专程来送我这本书的。在2006年的这篇文章中，王老县长说：全国地方党委、政府关于股份合作企业的第一个系统性的政策性文件，为什么能够首先在黄岩诞生？这是因为黄岩县委县政府“尊重广大群众的意愿和创造，满腔热情地支持新事物。”他说：股份合作企业“集千家资，聚千家力，致千家富”，既反映了广大群众迫切需要摆脱贫困的愿望，又是广大群众创造出来的一种共同出资、共同劳动、共同致富的企业组织形式。“尽管它在出现的初期，很不完善，甚至连取个什么名称都说不准，当时就有联户企业、合股企业等等称谓，但这并不妨碍它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王老县长退休之后参加的各种活动上，只要是与会者发言环节，大家每次都要推举他第一个发言，这不仅是对他的尊重，更是大家愿意听他的发言。他的发言总是很精彩，我总结他的精彩，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他既敢讲，又会讲，他从来不无的放矢，每次发言都发人深省。二是他的讲话很风趣，能生动运用大量的群众语言。这是他一贯的说话风格。记得他刚退休时，还同他的老搭档、县政府办公室的老主任潘祖礼先生合作创作了一本书《大众语辨析》，由民族出版社出版。我打开一看，都是平时他在会上说的。比如他说机关精兵简政，他不说大道理，他用了一段从群众中来的顺口溜：

领导一大班，工作没人干。

部门一大堆，遇事互相推。

坐起一大桌，意见各归各。

机构一精简，效率一顶三。

王老县长不仅在开会讲话上多引群众语言，就是在各种调研报告中也用群众语言说话。2011年底，他又送给我一本《退后集》，顾名思义，收在里面的文章，都是他退休之后写的，分“调研篇”和“建言篇”，都是他作为行风监督员或特约监察员履职的调研报告和发言材料。几年之后，重新阅读这些材料，依然感到生动有趣，充分展现了王老县长个人的机趣和风格。比如，第一篇《关于建设系统行风查访情况的报告》，老县长在报告中说道：广大群众对这种规划多变、劳民伤财的现象非常不满，有的说“城市规划是龙头，现在成了水龙头，想开就开，想关就关。放水要大就大 ，要小就小。”也有的说“规划”就是“官划”，甚至说得更难听，称简直就是“鬼划”。少数工作人员存在“卖面子”现象，搞了“人情规划”。

由于王老县长的建言，或者他领衔的调研报告，实事求是，翔实生动，提出的改进措施针对性强，所以历任的台州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都对王老县长的报告很重视，几乎是件件有批示。甚至市委市政府在出台某项政策前，还主动找到王老县长，请他先做调研，出谋划策。

已经好些年没有再见老县长了，记得有一年深秋时节，我跟几位朋友来到黄岩上垟的湿地公园玩，这时迎面过来一群人，或者说，是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穿黑色呢大衣的人在缓步过来。稍近些，我一看，原来正是老县长王德虎。我马上高声喊起来：“王县长，您好。”但奇怪的是，王县长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的女儿附耳在他身边说：这是小张秘书在叫你。他也不言声，只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朝我点了点头，脸上还是很僵硬的样子。我的心一哆嗦，在他们一行人走过去之后，与我同行的朋友说：“王县长不认识你了，不仅不认识你了，他不认识很多人了，可能连家里人都不认识了。他患了老年痴呆症了。”

我一阵心疼。在我心中，王老县长一直是一个激情四溢、妙语连珠的人，他怎么可能不认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