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岁月

我的母亲

陈咸伯

(话讲好一点没有本钱)

如果说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那么,我的母亲应该算一位优秀老师。

旧时山村,识字的人本来就少,识字的女人更是凤毛麟角。母亲虽然没有文凭,但她小时候上过多年私塾,称得上文化人,免不了时常为邻居代写书信。全国扫盲年代,她还当过大队(村)夜校老师。至今村里年长者,见到母亲还有叫她罗老师的,那态度无异于士兵见首长。

如今,母亲已九十高龄,仍然耳聪目明,思维敏捷,能独立生活,还会编织、做针线活。只要不下雨,每天晚上,她都会到街边小广场,与六七十岁的大娘大妈一起跳跳舞、做做操,常常分不清谁老谁少,应验了有句老话一一善良的人显年轻。只有我们做子女的明白,岁月还是在老人身上留下了沧桑。

母亲当初嫁给我父亲时,父亲是国家工作人员,生活舒适,但好景不长,国家困难时期,父亲响应号召,带病精简回乡。那时的农村田地是集体的,耕牛水车还是集体的,家庭只能拥有锄头、钉耙等农具,不能搞副业,只有养几只鸡,一头猪,有些家庭连鸡苗都买不起,猪都养不肥。年底,生产队结算分红时,付出的劳动工结算为现金,分得的粮食(主要是稻谷,番莳等)结算为现金,两者冲抵后,人口多的家庭即使劳动一年还要付现金。比如我家八个人吃饭:父母、奶奶、五个兄弟姐妹,劳动工少,要付钱买粮食,没有钱就把家里值钱的风车等搬去抵。过年时家里才见到油星、闻到肉味。

穷则思变,还是识字的母亲有远见。母亲跟父亲商量好,东拼西凑五十元钱,去她娘家横街买了一辆二手“洋车”(方言,指缝纫机)。“洋车”点燃了希望之火。其实,母亲之前也没学过缝纫,只是年轻时在供销社卖过布。没有人教,她就让父亲拿来旧报纸,先在报纸上用各色粉饼画出图案,然后用专用剪“咔嚓咔嚓”剪出布块,再拼接。无数次实践后,母亲学会了量体裁衣。之后,“哒哒哒”的声音从简陋的木屋里传出,似单调的音乐,更像是一个家庭摆脱贫困的欢歌。母亲待人态度好,交给她的布精打细算,工钱也收得便宜,来做衣服的络绎不绝。

每年腊月是母亲最忙的时候,家家都要做新衣,而我们自家的新衣总是在年三十夜点“灯盏”(方言,即煤油灯)做,下半夜我们睡着时,母亲才把一沓沓衣服,整齐地摆放在各人枕边。有些家庭困难的来做衣服,母亲总是分文不收。她说,很多家庭新布都买不起,买来布让我做,我都替他们高兴……

“洋车”旁来往的人多,像是新闻发布站,妇女们聊着家长里短,母亲总是笑笑或善意劝慰,从不主动加入谈论,更不会中伤他人。

自小我感觉到我的母亲不同于其他同龄人的母亲,她总是和和气气,安心做自己的事,长大后才知道母亲是一个有经历的人。她出生在路桥横街一个较富裕的家庭,家里开着染布坊。那个地方就在街最东边,边上就是大操场,每当集市日各种农产品聚集,人山人海。从小母亲被送入私塾读书,解放初期加入共青团,参加过土改,大办集体企业时担任过多个企业的会计,到供销社工作,到粮管所助征等等。我曾经问母亲,你的经历完全可以成为革命干部。她说,“参加土改时,领导干部都是北方人,讲话听不懂,跟着害怕,怕自己做不好,放弃了。”

一次家人聚餐后(当时父亲还健在),我问母亲为什么从平原嫁到山坳,父亲抢着回答:“看我长得‘好倩’(方言,好看、帅气的意思),媒人介绍认识后就把我带到她家,特地从上街带到下街,下街带到上街。”我们大笑不止。

母亲嫁我父亲后就担起家庭“内当家”的责任。父亲患老胃病,脾气变得烦躁,母亲都是一再忍让,还跟我们说,你父亲就是讲话直来直去,心肠是好的,说过了就过去了。她怕我们记恨父亲。后来父亲动了三次大手术,术后需要喝中药,这些中药都是母亲熬制,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父亲每次术后都很快康复。父亲八十六岁时,大腿动脉血管堵塞,安了三个支架,脚趾溃烂,不能下地,要人扶着走路,母亲每天用药水为父亲清洗伤口,再包扎,我们想找一个护工她都不同意,怕花了我们的钱,怕护工不尽心。一次,母亲扶着父亲下床往外走时,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互相压着,怎么也起不来……

母亲对我们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包括她的语言,她的行为,她的习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考入行政干部队伍时,母亲就对我说,当干部对人要好,不要“烦”(方言,要有耐心的意思)人家。后来,我调入黄岩市机关工作时,母亲对我说:“你调到市里工作了,很多人会来找你,要好好接待,办得了办不了都要好好跟他们说,话讲好一点没有本钱。”

“话讲好一点没有本钱”,我把它当作座右铭,写成小言论刋登在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四日的《黄岩报》上。在以后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我尽力做到,以理服人,低调为人。当我去当镇长时,母亲担心地说,镇长是一个镇的“当家人”,要管好几万人口,千人千心,你能管好吗?我笑着说,你教会了我善良、诚实、努力,我会无往而不胜。

每个人的命运与时代发展紧密相连,当共和国从苦难走向辉煌,母亲也从贫穷奔向了小康。政府每月发给她当夜校老师的补助,再也不用操心吃不饱、穿不暖,再也不用去做八分钱一条的短裤。但母亲仍然省吃俭用,一块肉一条小鱼都会分餐吃,当我们带着儿女去看望她时,她才最大方。

一次跟母亲攀谈,她说曾经她有两个心愿,一是子女们都好,二是住到街边去。说自己原来是街边人,做回街边人。此时母亲已住在院桥街多年——是弟弟对长辈的孝敬,弟弟搬家后因父母健在且喜欢住,一直没卖。住在老宅时,母亲从来没说过第二个心愿。这就是母亲,对家人只有付出,自己的心愿藏在心底。

每一个母亲都是不一样的,但母爱是相似的。愿天下母亲都被岁月温柔以待。

2021-08-29 阡陌岁月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22438.html 1 3 我的母亲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