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支部队来说,什么是“尖刀”?
尖刀,就是永远冲在最前面,像锋利的刀刃一样撕裂敌人防线的最强战斗力。步兵“尖刀连”,负芒披苇、不避斧钺,在海岛之上,亦闪着凌冽的寒光。
1966年3月登上大陈岛至1971年退伍,许青梅一直在某部步兵“尖刀连”一个班中任班长。
以下,是这位大陈岛老兵的自述——
第十一期·人物名片
许青梅,中共党员。1945年9月出生于天台县平桥镇双塘村(现为五新村);1966年应征入伍,服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步兵“尖刀连”,任连队某班班长;1971年退伍后回到双塘村,任村党支部副书记;2008年至2011年任村党支部书记。
本报记者彭 洁
三次体检
1945年,中国人民取得抗日战争伟大胜利的这一年,我出生在天台平桥镇的双塘村。在这个有几百年历史的村庄里,我的父辈都以务农为生,家里的条件实在算不上好,自我记事起还常为吃不饱肚子哭闹。
吃不饱饭,我长得又小又瘦,也没有条件好好念书。小学都没读完,我就辍学了,每天下地帮家里干农活。
1962年,村里办起民办小学时,我已经17岁了,在村里的生产队当计价员。别看我年龄不大,但思想已经很进步了,我牢记着“毛主席爱人民,他是我们的带路人”“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是为人民服务的”这样的先进思想,早早加入了共青团,时刻都想着将来能成为一名光荣的党员。
18岁时,我听到了征兵的消息,急忙跑去报名。负责征兵的同志打量着我,说:“你恐怕不符合当兵的条件。”我心里一沉,忙问:“怎么不符合?”“体重要求在95斤以上,你有多少斤?”
唉,我当时身高有1.68米,但体重还不到90斤,胳膊和腿都细得跟豆芽一样。我很沮丧,但又没办法,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在正式应征入伍之前,我参加过两次征兵体检,每次都因为体重不达标而无法参军。那两年,对我来说,多吃饭、多锻炼变成了跟工作一样要认真对待的事情。
1965年冬天,我又去参加征兵体检了。这一次,体重秤上的指针指向了48公斤,96斤!我踩着体重的及格线,终于符合了参军的条件。“我能去当兵了!”我高呼着,一路跑回家。但家里的亲戚几乎没人为我高兴,他们忧愁地看着我,说:“你去当兵了,家里挣工分的人就少了一个……”
我们家兄弟三人,我排行老二。“我走了还有哥哥弟弟干活,生计不会有问题。”我说,“是毛主席解放了我们,我要做毛主席的战士,听党的话,祖国需要我到哪里去,我打起背包就出发!”
第二年3月,我出发了。
从天台到临海,再从海门的码头上船,我和其他战士一起登上了大陈岛。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风浪颠簸之间,很多人都因为晕船吐个不停,我没有吐,甚至连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我想,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我属于这支建在大海中央的部队!
步兵威武
我从小吃苦,眼里有活,手脚勤快,到了部队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秉性,哪怕是周末,只要看到有活,我都会主动去干。领导看我勤快,在新兵连,就让我当了一个班的班长。
一个月后,我被分配到一个步兵加强连,也叫“尖刀连”,是最艰苦的精锐部队,仍旧是一个班的班长。
以前就听人说,步兵是一支力量强大的队伍,也是最苦最累的兵种。可真正当了步兵以后我才知道,作为战场的基石,步兵必须要承受更多的苦累和汗水,才能练就摸爬滚打、冲锋陷阵、夺取阵地、坚守要塞的能力和本领。
射击,是一个合格步兵要掌握的技能。当了5年步兵,从步枪到冲锋枪,从重机枪到高射机枪,我都使用得很熟练,就像刻在了脑子里。作为一个班长,要是自己都练不好,怎么去教其他战士?即便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五十年,我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但那些拿枪的姿势和训练的过程,我依然记得很清楚。
比如步枪——训练半天就要趴好几个小时,不能抬头,不能移动身体,更没有休息。大多数时候,我们就直接趴在满是石子的地上。进行跪姿训练时要求就更高了。右膝要跪在地上,左脚向前伸,身体挺得笔直,屁股要坐在右脚跟上,这样一来,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落在了右脚上,甚至可以说是落在了右脚的5根脚趾上。我们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开始训练。
要想操枪稳,枪就得稳。训练时,我们举着枪,枪管吊一块砖头,我提醒自己,要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枪口。但随着时间一分一分过去,我的腿没了知觉,脚趾酸疼得像要一根根折断,汗珠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流,灌进军装里。周围都没了动静,只有耳边不断传来严厉的声音:不要动,不要动。我稳住身子,坚持着没有动……后来,我终于成为了一个擅长使用步枪和冲锋枪的步兵战士。
投掷手榴弹也是步兵要掌握的基本技术,有卧姿、跪姿、立姿、投远和投准的基本动作。可我个子不高也瘦,手臂力量远远不够,一开始最多只能投掷20米,离30米的及格线还差着老远。怎么办?练呗!每天一有空,我就跑去练习投掷,练到最后,胳膊肿了,吃饭时连筷子都拿不动了,但这手榴弹,我终于能投掷到45米了。
自从当了步兵,我就没穿过“好”衣服,军装每天都是湿漉漉的,还发了霉。这除了跟训练不停流汗有关以外,跟在海边站岗放哨也有关系。
大陈岛曾是国民党重要的军事基地,1962年台湾蒋介石集团打算实施“反攻大陆计划”,大陈岛的局势一度十分紧张。在我们这批战士上岛之前,驻岛部队就曾抓住过偷偷登上大陈岛,给台湾发电报的国民党特务。所以刚到连队的时候,领导就严肃地告诉我们,你们要时刻保持警惕,严密防守。
我们自知责任重大,一刻也不敢松懈。那时候,我们有好几个班的战士,分成两人一组轮流站岗放哨,每人每次巡逻的时间大约是2个小时。岗哨靠近海边,大风掀起的巨浪把我们从上到下全身浇个透是常有的事,我的身上也总是散发着海水的咸腥味道。夏天的夜晚,海风习习,波涛悠悠,倒是不难熬;可到了冬天的夜晚,海边就化成了个巨大的冰窖,我们的身体时常被冻得僵硬。
但没有人叫苦。我们这些大陈岛上的步兵战士,怀着保卫祖国的雄心,白天训练学习,夜间放哨巡逻,一刻也不放松。
一封“请战书”
1968年,我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倍感荣光,在训练和干活中也更有干劲了。
作为步兵,我们还要精通一项重要的技术:土工作业,就是利用作业工具构筑野战工事。更直白地说,就是挖坑道。
1955年大陈岛解放后,海岛地下就修建了四通八达的工事,有不少在我们上岛时还没有完工,我们就对这些坑道进行了全面地开挖和整修。
那个年代,没有机械,挖坑道全靠手工劳作。两个战士一组,一人握着钢钎,另一人抡起铁锤击打,打凿开挖。积土越厚,越是难挖,我们就不停地重复着抡铁锤打钢钎的动作,每个人的手上都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老茧。冬天即便是只穿着很单薄的衣服,也常干得汗流浃背。炎热的夏季就更不用说了,呼吸的空气都是满满的汗酸味,身上穿着的衣服就像浸泡在海水里一样,湿乎乎地包裹在身上,没有干的时候。每天在这样潮湿的环境里劳作,我们许多战士都患上了关节炎、风湿病。我也得过很严重的感冒,发高烧到41度,在卫生队休息了一个礼拜才好。
就连我们的衣服也因为挖坑道变得很不耐穿,十天半个月,不是这里磨破就是那里裂开了。脚上的鞋也一样,没穿多少时间,就顶破了“天”,露出了脚指头。
尽管条件艰苦,但我们都充满干劲,“哐哐当当”,坑道里每天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但坑道阴暗,危险还是不可避免。
那天在挖坑道,我在前方握着钢钎,战友在后方抡铁锤,你一下我一下,黑暗中我们喊着劳动号子干得风风火火。我的后脑勺突然一疼,是被坚硬的金属重重锤击后带来的疼痛,我意识到,战友的铁锤抡偏了,砸到了我头上。我忍着疼痛,一声没吭,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握稳钢钎。
不能吭声啊,抡锤的人要是知道自己的铁锤抡到了战友,他就不敢再用力往下砸了,这活也就没办法干了。所以,就算是被砸疼了,也只能忍着。再说,作为“尖刀连”的战士,这点疼算什么,我连死都不怕。
事情大概发生在1970年。岛上的雷达部队来挖坑道,挖不好,就找来一些黄岩的民工帮他们一起挖。挖到一半时,突然发生了山体塌方,砸死了一个民工,其他民工见状都吓跑了,黑压压的坑道里一片死寂。
这时,领导来到“尖刀连”,命令我们顶上去继续挖坑道。我心里很清楚,砸死了是烈士,但要是不敢去,那就是逃兵!我不能当逃兵!我写了一封“请战书”:“刀山敢上,火海敢冲,‘尖刀连’的战士,不怕牺牲。我的身上还有几十块钱,如果我牺牲了,请用这些钱帮我再交最后一次党费。”我颤抖着手写下这些字,眼眶也红了。好在啊,最后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直到今天,再想起那时的场景,我依然会激动地流眼泪。
1971年2月,我退伍了。
那天,我戴着端正的军帽,穿着整齐的军装,认真地站完了最后一班岗,才离开大陈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