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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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我买了六神磊磊的《你我皆凡人》，我很兴奋地发现，这个人说出了我想说的以及想不出来要说的，对金庸小说的感受。

他的文章，如果照着原稿读出来，就是一篇篇演讲稿。

此后我一直关注“六神磊磊读金庸”公众号，每读公号上更新的文章，都有听演讲乃至听脱口秀的滋味。

读文如听讲，这是近似于白居易“老妪能解”的文字功力。不是所有作者都能驾驭“心直口快”的文字，看似随意、口语化的写作，都是六神磊磊精心架构的产物。

他是最能博得金庸迷好感的那类资深读者，金庸小说一直滋养着他从少年走到中年。每当生活中出现让全社会热议的事件，六神都能信手拈来一段金庸小说，解读小说顺带解读社会人心。

金庸先生付诸于笔端的价值观，同时也是六神的价值观，最难得的是，金庸先生隐藏在故事角落里的那些情感、态度，六神都能轻轻抽取到他的文章里。

这些解读、抽取，当然不可能全都是金庸的本意，有些解读，明显是六神在金庸光环的庇护下斗胆打出的怪招。可是据我这些年的追读，我从不认为他有什么私心、坏心。

就像这次新结集出版的《六神磊磊读金庸》（以下简称《读金庸》）六神的自序所写，他热爱金庸小说，最根本的原因，是热爱金庸小说的价值观，总结成十六个字，即“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同是新闻工作者出身，独创《明报》的查良镛和曾任新华社重庆分社记者的王晓磊，都有一样的写作方向，面向国民；都有一样的处世态度，不卑不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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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是已将“读金庸是我的主业”写成招牌的六神，他的很多解读并不神奇，归根结底，是细读文本。所以他的很多解读，读起来很妙，其实大多数人都解读过了。

然而就是这么神奇，明明是“我读过我也知道”的内容，当六神展开叙述，读者在不同段落就会被不同程度地点燃，仿佛被金庸老爷子夸赞一般的开心。

比如《读金庸》中的这一篇《俞莲舟的魔头潜质》，当初在六神的公号上初读时，关注他这么多年一直没留过言的我，忍不住狠狠地抒发了两百多字的感受。

当然，最终没被录选。

我表达的无非就是一句话：“对对对！我也觉得俞莲舟是这样。”

来看看，六神是怎么用妙笔去形容武当七侠行二的俞莲舟的：“既应运，也应劫，有大仁和大恶的双重体质，可能修治天下，也有可能扰乱天下。”

俞二侠，是《倚天屠龙记》里配角队伍中特别亮眼的存在。他出场不多，但看得出金庸对他的偏爱，而六神也读到了这份偏爱。

为什么俞莲舟有魔头潜质呢？整篇文章都是六神精妙的点评，我不赘述。我只想说，六神仅提出俞二侠面冷心狠、感情细腻两大特点来叙述，是极深的洞察力。

人狠话不多，认准了的朋友、师兄弟，绝不含糊，做事绝不拖泥带水，轻易不表露情感，但眼神中满是热血与果决。在白道中，他是威严的大侠，是实力保障。如果去了黑道，他极高的人格魅力，绝对会让他成为一呼百应的黑道大佬。

而他之所以没有黑化，就是因为张三丰从小的熏陶。这些文本之后的可能性和故事性，六神解读得不仅妙，而且让我非常感慨：金庸老先生要是读到这篇，大概也会微笑良久。

再举一例，我也曾有如是解读，但读了六神的文章，仿佛被撩拨了一下，瞬间情绪激动起来，六神写道：“他恨令狐冲，某种程度上也是恨被令狐冲反衬出来的自己。像是一个变形的人恨上了镜子。”（《林平之为什么那么恨令狐冲》）

一直以来，我虽也觉得林平之是厌恶令狐冲的优秀，但更觉得他是因为岳灵珊与令狐冲的关系而厌恶他。读了六神此篇，顿觉通透。有没有岳灵珊，其实林平之都要痛恨令狐冲。

这样残酷的对比，在生活中并不少见。谈论林与令狐之间的纠葛，我们可以说因为令狐冲有“主角光环”。其实这光环，在现实中我们叫它“命运”。

金庸笔下的人物，但凡出场，必不是“黑白分明”的。林平之值得细读、深读，对他报以充分理解的人，在现实中才不会掉入对话题人物“非捧即毁”的扭曲陷阱。

六神非常珍惜金庸创作的人物，即使连“杨莲亭”这样让人没有好感的角色，他都能点明杨莲亭“工具人”的属性之下，并非一无是处，反而具备一定能力。“他注定只能胡作非为、倒行逆施……他有才干也好，没才干也好，对于任盈盈、童百熊等人来说，他就叫祸害本教。但对于他来说，没有别的，一句话，这就是工作。”（《杨莲亭之功过》）

六神对恒山派掌门莫大先生的解读，也让我大呼过瘾。他采用了一位读者留言来形容莫大先生：莫大先生，就是没有奇遇的令狐冲。

现实中没有几个令狐冲，有的只是一个个莫大先生。而在非常时期，连莫大先生都很少，更多的会是余沧海、岳不群这样的中层人物。

然而莫大先生就很暗淡吗？金庸就给了他极有内涵的戏份。无论是在衡山后山暗杀嵩山高手费彬，还是衡水之畔与被江湖正道嗤之以鼻的令狐冲喝酒论道，莫大先生瘦小的身躯下，浮现出巨大能量的一角。

最重要的，是他面对强敌虽不敢强出头，但他心里有做人的底线，他不会放弃尊严。

金庸笔下，最可贵的不只是大侠，莫大这样的普通江湖客，是给读者最温暖的安慰和祝福。六神用他的笔，将金大侠的温暖，源源不断输送给委屈的人、痛苦的人、不甘的人、不忿的人。

除了温暖，六神还敢于撕破一些读者不想去深想的真相。

例如我最喜欢金庸的《笑傲江湖》，因为我最接受令狐冲这样的处世态度，不苟且于不断更新游戏规则的江湖，追求自己认定的道路。

我认为，即使令狐冲接受任我行的任命，成为日月神教教主，他一定会改变全教丑恶的迎上氛围。

六神指出，不一定。任盈盈最了解令狐冲，她对令狐冲当老板后是否会质变这个问题，可谓半点信心没有。“这是人性，并不为令狐冲而例外。”

他的证据很确凿，是书中任盈盈的心理活动：“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大，往往性子会大变。”

顺着六神的观点细想一番，我无法反驳。

令狐冲是热爱自由自在的人，也是重感情的人，喜欢热闹。当大家簇拥着他，用他难以辨认真假的热情围绕他，顺应他的性格说他爱听的话，他当真还想过自由的散仙生活吗？

如果没有这么多波折，令狐冲的人生归宿，他的追求，不正是迎娶小师妹，成为华山派掌门吗？他不也想当领导吗？他的师叔祖风清扬，不也是因为内部斗争才不得不当隐士的吗？

所以，金庸给令狐冲的最大主角光环，其实不是独孤九剑，而是让他失意江湖。他后来笑傲江湖的快乐，终究是被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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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六神磊磊，我是非常之羡慕，也是非常之佩服。

羡慕他靠读金庸，为自己创造了物质充裕、精神丰满的生活。似乎每个热爱金庸小说而且能写点文章的金迷，都能做这件事。

但事实上，只有他一人做到了把“读金庸当主业”，唯有佩服。

金庸去世那几天，六神磊磊迟迟没有更新。几天刷不出新文章，我大概就明了了：金庸去世或许对别人都是大新闻，对他则是一件茫然无措的大事，那时的他，应该根本写不出一句话。

几天之后，他终究推出了那一篇《我再也没有后台了》，光是此篇公号文章的封面用图，就让我泪目。

那是一张模仿宫崎骏动画电影《龙猫》经典剧照创作的图，原本是高大的龙猫为小姑娘撑着伞，变成了高大的金庸先生为小小的六神磊磊撑着伞。

研究金庸的人很多，写解读金庸著作的也不少，但没有几个人，真的就是那个站在金庸伞下的小孩。江湖这么凶险，其实这个“小孩”早就学会了应付黑道白道网友道的功夫，偶尔被不可抗力的元素消了音，他还是能用更圆熟的招式重新复出。

然而直到金庸先生去世那一天，他突然无助成这样。

人生之中，磊磊光明是很稀有的，这个叫王晓磊的“小孩”有幸遇到了金庸小说这个磊磊光明的世界，从此获取了取之不尽的能量。

金光之下，六神磊磊。他也在用他的笔端，继续引着金光，照拂更多后来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