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健 /文
世间万物都有各自的命运,包括施铮铮的文字。
施铮铮说,人生似一阵风吹过,文字和画作好比一路散落的岁月。
中央美院教授杜觉民深知其中的价值和意义。于是,有了这本《记忆碎屑》,几十万文字、30多幅画作、6张家庭影像。
“我有幸将这些岁月的碎片整理成册。我更珍惜的是,这些碎片背后时隐时现的人生履痕,交织在时代大墙上,产生了斑斑旧色,也正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躲藏的历史印痕。”杜觉民的序。
《记忆碎屑》很厚重,共506页,包含散文、日记、诗歌、小说等文本。封面是施铮铮的画作,一只趴着的黑猫,大墨块、长尾巴、眼神睥睨。翻开来,特写,一张沉思的脸,镜片后清冷睿智的眼。这是施铮铮的近照,因为今年春天我们见过,就是这样的。
施铮铮大学读的是园艺专业,退休之前是一位中学美术老师。一直以来,以知名人物画家蒋文兵夫人的身份出现,悄然隐藏拥有文学和美术双重天赋的事实。多年前,小试牛刀,在《黄岩报》发表日记体散文《静静的日子》,引阵阵惊呼。
“微妙、平实、敏感、家常、优美、反高潮。”有人如此评价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丽丝·门罗的文字,施铮铮的作品中,我读到了类似的特质。
《记忆碎屑》散文特辑开篇之作《老家》,结尾写道:
梦中的老家,一片栗树高地上的一座平屋,一间亭子。一个菱塘,塘边的桃树和芍药;一片竹阴,阴下的嫩竹和山兰;一条石子小路,路旁的狗尾草和夜来香;一弯月亮,照着阴阳反差的群山。/老家远去了。包括林木、花草,老屋里的笑声和饮泣。/想一次老家就是叫你细细品味老家的漂移和失落。
在施铮铮笔下,微小的狗尾草都是不可忽略的整体。不事张扬的叙述中蕴含着安静的力量,弥漫着植物清新的气息,不知不觉中牵引着你,思绪被带到辽远。
日记特辑收录了从1988年到2010年的部分日记,总标题为《静静的日子》。
1988年1月17日:1987年过去了。这是我收到学生寄来的贺年卡时才意识到的。柠檬花、月桂花和星星点点的桃金娘在哪儿?晚上与小墨、溶溶(两个女儿)去老倌店吃汤圆。我们是一行三人的车队。汤圆固然好吃,而一路来去的愉悦更是难得。
《寺院花草》一文,“月季正火烈烈开了一树红花——又寂寂落了一地……遥望日暮的光影,不禁想起逝去的父母、想起远在异乡的亲人。”
文字的实用意义在于记录生活,更高的意义在于唤醒灵魂的自由。施铮铮是一个能随时拨开生活的纷繁芜杂,闻到花香的人。
一切景语皆为情语。当她与草木相遇,驻足凝神的瞬间,已完成相互间的问候与交流。
尽管知晓所有的绽放都走向凋零,亲近者的离世,还是让人一次次感知生之无常。《庭院与白扁豆》写道:“孔园里的海棠花已经露出了粉红色的花苞,曹老师却在这么美好的时光里去世了。人事匆匆,确实是过眼烟云……庭院的盆中小葱依然苍绿鲜活。今年,不会再有人去种白扁豆,到秋末,即使石板下的秋虫唧唧,也不会再有屋背上的花儿串串了。”
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生的一部分。我想,她是认同村上春树这一观点的。
大部分国人对于墓地敬而远之,施铮铮不然,她和姐妹们经常聚于杭州南山公墓,“看望”长眠于此的父母;在加拿大,多次徜徉于多伦多东郊的墓地;在俄罗斯,久久徘徊于契诃夫墓前……
优秀的写作者往往是谦卑的。“这书是私人的,小众的,是关于家庭和友人的书。文字和画作的审美风格是统一的,自己的。我的姐妹读着流泪是因为她们读到文革的激荡和双亲的离世,我的女儿和朋友读着亲切温暖,是他们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我是一个对生活和事业一无追求的人,庆幸拥有一个文艺氛围很浓的小家庭。多年以来,写写停停、画画停停,无非是滋润内心而已。我这个年纪,最大的追求是平静。最近几天出入医院,年迈体弱,更深感活着的艰难。”
日前,施铮铮赠书之后发来微信。
我回复:您的书写是私人的,也是时代的,我们都是被时代裹挟着往前走的人,没有人可以站在原地。这是您个人的记忆,也是公众记忆。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到六七十年代生人,读了会有更多感触,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他们的领悟力比我们有过之无不及,他们也会读懂您字里行间流淌的隐忍、优雅和感伤……您的文字和画作,底色是沉郁的,偶尔的欢快更显珍贵。思想的本质是不安!说到年迈体弱,深感活着的艰难,同感。《简·爱》里有句话,人活着就是为了含辛茹苦。年少时读到,一个人哭了很久……活着,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里记着我几十年的生活。记着小小的快乐和大大的伤悲,记着长的烦闷和短的消散;记了细微的与我有关或无关的人和事……”80岁的施铮铮在后记中写道。
伊利亚·爱伦堡在《人·岁月·生活》中感叹:“然而我认识他,这多么好啊!”这是他写给诗人尤里安·杜维姆的一句话。
读罢《记忆碎屑》,默念“然而我认识她,这多么好啊”——感动于作者灵魂的丰沛、宽厚和率真:诗性的语言、平静的叙事风格、艺术家的才情、对家人和亲友深沉的宽谅、对大自然纯真的热爱……
这样的人,值得命运的眷顾,值得被世界温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