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保才
“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这是孙过庭《书谱》中的一句话，形容浸淫书法的人生和艺术境界。
通会之际，是融会贯通的时刻；人书俱老，指老成、老练的意思。“老”，对人与书法来说，并非衰老，而是成熟，成熟中透着老辣。习书之人，无关年龄；而书法，作为艺术，永恒。王羲之写《兰亭序》，大抵才50岁。
77岁的金吕夏，华发飘逸，额高及顶，面目清癯。那一日，在温岭书画家张伯舜遗作展上，我第一次才见，但彼此不识得。他拄杖而立，向四周散发着不可阻挡的艺术家气质。我常读老人的书作，也观他的作品展，颇觉人书相偕，人书俱老。
采访是近一个月后的国庆长假。在临海杜桥镇上的“近水山房”——吕夏书画院，他一袭红衣，神采奕奕。老人听力不好，我用纸笔提问，他侃侃而谈，谈对书法精神的见解，谈书法教育的意义。现代，书法作为艺术门类而非工具手段，对美的追求和普及，越来越纯粹了。我提出，当今书法，需要守正创新，回归“笔笔中锋”的中正之道，在继承传统中彰显艺术属性。他表示认同。他还举笔蘸墨，现场作书“散虑逍遥”四字，行书，遒劲洒脱，不失拙朴。
随后，他送我一本自著的《金吕夏回忆录》，中国科学文化出版社出版，4万字，扉页用毛笔写了“随缘一读”。回来当晚，一口气读完。他用平朴的文字，记录了自己历尽磨难的坎坷身世、百折不挠的艺术追求、乐于奉献的公益情怀、真挚深沉的爱乡情结。
是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使得童年的金吕夏连戴红领巾都成为奢望，小学成绩优异，毕业后却被生生剥夺了上中学的权利。父入狱，母早亡，姐妹离散。为了生存，13岁即入木器社当童工，养成吃苦耐劳的意志品质。十八九岁，在有知有识、刑满释放的父亲点拨下，靠自学不断积累文化，养成每夜读书的好习惯，并开始习练毛笔字，乃至过年时上街摆摊售写春联。这表明，金吕夏天资聪颖，于书法一途，除了勤习不辍，悟性也极高。37岁时，才拜临海书法家卢乐群为师，在高人指点下，书法日益精进，终成大器。
一个人学书法，初期往往战战兢兢、难免生涩；而中期，有了基础，痴迷技巧；到了后期，才能庖丁解牛，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如行云流水之时，书写者胸有成竹，心态老成了，书法也老练了，风格形成了，才算抵达“人书俱老”。
金吕夏从青少年时代起，就立志从事书法艺术，不是一般的爱好，而是将生命融入砚墨纸笔，开启终生登攀书艺高峰的漫漫征途。他小时候以颜字作底，并于《圣教序》用功甚深。后来遍临历代名碑名帖，涉猎极广，篆隶真行草，众体皆备，而尤以行草见长。通常来说，“书贵瘦硬方通神”，但一幅书作，写得刚劲有力，甚至剑拔弩张，是容易的，却往往缺少内涵，初看时有华美之感，细品后味同嚼蜡，意趣全无。金吕夏的书法作品耐看，因为在笔画、结体、章法纯熟的基础上，还有他的人格、精神、情感、思想蕴含其中，此乃“书法即人”精髓的体现。他精研书法，入得进，跳得出，汲取众家之长，融于一炉，自成圆润中透着劲健，姿媚而不失凝重的“金氏风格”。岁月流淌，他眼界渐高，技法娴熟，但又不受技法羁束，创作时从心所欲，游刃有余，追求的是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神韵背后的气息。
一种艺术借助的器具越简单，就越能张扬作者的主体精气神。中国书法就是这样一种艺术，光凭纸笔，黑白分明，却变化多端，催生出大美作品。书法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需要创作者一挥而就，不事描摹，写好写坏，存乎一念，否则就不叫书法，而是画画。这给书法创作带来的难度可想而知，没有扎实的临摹功底、闪现的艺术灵感和即兴的生命激情，是写不出传世精品杰作的。由此，书法还带来另一个特点，那便是同一佳作，时过境迁，难以复制。王羲之饮酒半醉时，挥毫写出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过后再也创作不了同样纤毫灵动、神韵兼备的妙品、神品；颜真卿怀忧愤悲痛之心，作《祭侄文稿》，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事后再难写出惟妙惟肖的第二遍。
金吕夏在书法艺术上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与他从小经历磨难，人生跌宕沉浮有关。岁月不饶人。随着白发爬满头，还在66岁那年，遭遇了一场因误诊而大难不死的变故后，他仿佛对包括生死在内的一切都看开了，内心有了更大格局。有大格局的人挥毫泼墨，淋漓作书，分明就是抒胸臆。这个时候，他的书作摆脱了技巧，回归到初心、自然，充盈着慈悲喜舍、静定安详。书法之于金吕夏，就是人生的寄托，是敬重、是圆满。
书法与国画，是中国传统艺术的双峰并峙。“书画同源”，同样一支毛笔，笔底生花，由画入书难，由书入画易。现代书法工具性式微后，纯粹的书家少了，而由书入画的书家多了，金吕夏以书法显，山水、花鸟等水墨画也足可示人。自然，作为艺术大家，他于金石亦多旁涉，亦不失意趣。
杜桥文化兴盛，历史悠久，名人辈出。生于杜桥，是金吕夏之幸。他钟情书法，尤爱家乡。小学毕业的他，自我修炼成书法名家，不忘尽己之力，反哺社会。他千方百计办书法学校、办书法大赛、办书画院、办书法展，向母校捐书画作品、设奖学金，因而惠泽后学，育人无数。
这是一位人书俱老、德艺双馨乡土艺术家的真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