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卢珍珍
“双减”已经落地,作为教育的直接参与者,学生、家长、老师的生活和工作,都发生了变化。当时间的自主权回归到学生手中,家长成了最敏感的人。告别超负荷的作业量,回归到母慈子孝的亲子关系,很多家长拍手叫好。但教育内卷的惯性还在,不变的考试制度,仍让家长有这样的困惑:“换了时间,换了形式,一切似乎又都没有变。”
这一次,记者采访了四位家长,让她们谈谈“双减”后的感受,以下是她们的故事——
“心理医生说,问题在我这”
坐在医院诊疗室内,张琳带着儿子,做了一份测试题,测试结果显示,儿子患有“儿童注意力缺陷障碍”。
这是住在椒江下陈的张琳,第一次听说这个专有名词。在诊断出来之前,她把儿子上课时好动、注意力不集中的行为归结为“不听话”。
但和医生深聊之后,对方却说,她和儿子间的矛盾,症结在她身上。
“我心里一直有执念,对儿子的学习成绩是有高预期的。儿子好动,我想通过做题的方式,让他安静、专注下来。有时候,还会用学习成绩约束他。”
一系列动作推搡着儿子前进,一旦儿子作业完成不好,张琳心里就膈应,亲子关系一度紧张焦灼。到后来,心理问题变成生理问题,“我心里实在排解不了,失眠,有点喘不过气”。
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一直以来,儿子的课后作业辅导,张琳都是亲力亲为。
“鸡娃”之前,张琳还得“自鸡”。
“低年级的数学还可以用实物,四年级以后的数学,明显难度增加,也更讲究学习技巧和个人的理解能力。”儿子参加辅导班时,一墙之外,等候中的张琳也拿着手机学,“我就是刷国家中小学网络云平台,找名师的教学视频,花时间推敲解题思路,自己消化了再教给小孩。”
除了学习,儿子在学校的动态,张琳也会经常找老师沟通。这种实时关注,在农村的家长群体中,是少见的。
医生的判定,让张琳的内心,照进来一束光。
“那次会诊后,我决定放过自己,心理上开始有转变,算是一种妥协吧。如果小孩考不上本科,只能读职高,我也能接受。毕竟,每个小孩的天赋都不一样。”
看完心理医生两年后,“双减”政策来了。没有沉重的作业负担,张琳身心再次感受到放松,“我的压力小了,孩子的排斥情绪少一些,亲子关系也和谐了。”
每星期除了周二英语、周五作文的辅导班,儿子放学回家后可支配的时间变多。“他会去打球、跳绳,也会看会儿电视,像《国家宝藏》之类的节目。”
不过,几个月下来,儿子作业本上红色叉叉的高频率出现,又让张琳脑子里的弦紧了一下:学校放松了,家长反而不能放松。
“小学期间,孩子的自律能力还是有限的。”张琳花四年时间给儿子养成的验算习惯,因为自己忙于工作,一个月就瓦解了,“我让他每次验算完一道题,都打一个钩,在五年级下,我没去管,这个习惯就被他过滤掉了。”
怎么办?
张琳内心有过拉扯的过程,但相比以往的执着,她更明白科学合理安排时间的重要性。“70%的知识点,课内都已经教了。‘双减’之后作业量少了,剩余时间应该用来拓展课外知识,刷题已经没有意义。多读课外书籍,了解时事新闻,这些更重要。”
采访到最后,记者让张琳描述一下眼中的儿子,她用了两个词:好动、单纯。上六年级的儿子,虽然好动,成绩中等,但心思特别单纯。“只要我回应他一个笑脸,他就会开心。童年特别短暂,孩子的身心健康更重要。我希望我的经历,对其他家长而言,有积极的影响。我们要真诚地去关心孩子,不仅仅是成绩。”
“除了学习,他还没找到爱好”
马秀的儿子,是他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读到小学六年级,没上过课外辅导班,做作业效率高,成绩也一直稳在班里前几名。
“我感觉他很轻松。”“双减”后,对于自觉的儿子来说,书面作业在学校基本能完成,“晚托回来后吃晚饭,再预习第二天的课程,或者看课外书,8点半准时上床睡觉。”
“双减”后,马秀和儿子的亲子时间变多了。不同于以往在家做题,在家长群打卡,儿子有更多的时间和她聊聊学校发生的事情,母子关系亲密了。
儿子和她说起过即将到来的初中,“我们小学是在椒江农村读的,初中儿子就特别想去城区读”。
农村和城区教育的差别,这是横在马秀心中的一道坎。聊天间,她多次流露出对城区的向往,哪怕儿子成绩名列前茅,她也会强调:“我们是乡下学校,如果他的成绩和城里孩子比,就不知道了。”
在没有更多选择前,刷题、成绩,是乡镇母亲理解的,最好靠近城区的方式。马秀非常明白,“双减”是来了,可考试还得进行,成绩仍是筛选的标准。
以前,儿子的学习马秀从不操心,“双减”来了,马秀却忧虑了。
“他现在是小学毕业班,看他这么轻松,我反而焦虑了,怕他懒惰。”印象中,毕业班的孩子要刷题,要苦读,要熬夜,但儿子并没有,“我也给他买了课外习题,但是他不愿意做。”
马秀说,儿子性格内向,“特别听老师话”,老师布置的作业,他都能及时完成,但自己布置的习题,他碰都不碰。
“就怕他玩到没心。”马秀从不让儿子碰手机,周末,她允许儿子看1至2个小时的电视,剩余时间也是自行安排,跳绳、打篮球、玩积木、五子棋。
马秀向儿子主动暗示过,希望他找点课外兴趣爱好。“我问他要学点什么,他说要练字、画画,但是去了又不感兴趣,回来了。”除了学习,儿子在其他兴趣中,总是略显浮躁,静不下心。“这样不好,去了大学要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没爱好,怎么和别人社交?”
言语中,马秀困惑也着急。“双减”政策,让马秀发觉了儿子身上一直被忽视的问题:学习之外,儿子还喜欢什么?
一直让自己省心的儿子,这次让自己犯难了。她反问记者:“毕业班,这样放松下去不要紧吗?还有,我就不明白儿子的兴趣爱好到底是什么?”
“家长放松,小心有‘惊喜’”
在教育上,玉环的黄璐就像一名舵手,掌握着两个儿子(一个小学三年级,一个幼儿园中班)的学习方向和计划。
作为一个全职妈妈,她全身心扑在家庭上,“我对孩子的要求,不仅是学习上的,身心也要健康”。“双减”的确来了,但对黄璐来说,“没有差别”。
英语网课、作文课、足球、篮球、画画,这些她给大儿子报的课外培训课,只是在每周不同的时间段,进行重新再组合。
两个儿子的课外培训课,一年要花费5万元左右。黄璐虽然没有收入,但丈夫是个牙医,开了一家私人诊所。稳定的收入让黄璐的家庭教育计划,能够真正实施开来。
而黄璐要做的,就是把她的教育计划落实到位。
学校晚托结束差不多5点,黄璐接上小学三年级的大儿子,去婆婆家吃饭,吃完饭再回到自己家,开始新一轮学习。从幼儿园中班开始,英语网课一周三次,每次40分钟,已经成为大儿子最常规的安排。每晚,她都会让儿子写一篇日记,并且做黄冈系列的课外习题。时间控制在9点以前,因为,她要确保儿子9点半准时入睡。
“我看过黄冈的习题,是难,但它的确拓展了学生的知识面,给了孩子上升的空间。做这些习题是非常有必要的。”
足球、篮球、画画课被安排在了周末,相比“双减”以前,周末多出一个下午时间是可以用来纯玩的。
“双减”政策在试图打破教育内卷现象,但黄璐说自己是个“自然卷”。
“‘双减’要减的,是那些深感有压力的家长。我很愿意花时间在孩子身上,教育孩子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种压力,我还是会按原来的节奏教育孩子。”黄璐特别明白,教育孩子这件事,本身就是家长的义务。
当好久没和黄璐碰面的朋友,在她面前吐槽二年级的儿子还在练口算、补阅读量时,黄璐教育了她整整三小时。“很多家长都在拼普高,我朋友算是一半放弃了,她自己都已经放松了,小孩肯定放松了。”
“双减”环境下,很多培训班都关门了。黄璐认为,真正的拼爹妈时刻到了。两个终极问题摆在家长面前:要不要管孩子?自己有没有能力管孩子?“孩子课余空闲时间增多,家长怎么安排计划?有些课程变难了,家长没有能力辅导怎么办?”
黄璐说,自己是愿意花时间,去解决这两个问题的人。
“小孩学习的时候,我几乎是陪读,也是再学习的过程。”直到现在,她都很满意两个小孩的学习状态,“他们有了学习习惯,很少排斥学习这件事。”
当然,黄璐的家庭教育计划里,并非只有学习,孩子的运动量也是必不可少的。“周一到周五,学习时间占多数,周末有固定的锻炼时间是很好的。”
那次和朋友深聊后,黄璐给对方留了一句话:“家长放松,等到孩子中考时,小心收到‘惊喜’。”她说,这个惊喜,是带引号的。
“作业量减了,课内教学质量能提高吗”
再过一年,家住椒江的陈云,要同时面对两个选择。这两个选择,都关于教育——大女儿要中考,小儿子则要进行小升初。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双减”政策落地了。“双减”是什么?陈云也说不上个大概。
陈云做的是销售工作,孩子们的假期如周末、节假日,都是她最忙的时候。晚上如果要加班,她还得让大女儿照顾小儿子。家里的丈夫就更指望不上了,他几乎常年在外跑长途运输。
为了生计,对孩子的教育很少过问,这就是陈云家的真实状况。
“这个政策是能缓解孩子的负担,但另一方面,对于不自觉的孩子,该怎么办?”陈云特别头痛的,就是家里的小儿子。
没有书面作业,老师课后交代的背诵、阅读,儿子都自动略过。陈云再问一句,儿子就用“我会了”搪塞,直到她真心追究起来,才发现儿子该做的,都没做好。
每天放学吃过晚饭后,儿子会学习30分钟英语,再花半小时订正作业等。到了晚自修结束,陈云又得出门接女儿,“那段时间,儿子一个人在家,也不知道干什么”。
“双减”之前,儿子的教育,还有学校老师管着。现在学校减压了,陈云慌了,她怕儿子在心底,也对学习这件事彻底放松了。
“不是每个家长,都有能力教小孩的。我想教,但是我怕自己的数学解题思路、英语发音不标准。”陈云买了几套课外习题,儿子很少碰,“有些练习是必要的,比如数学口算,你不练,怎么能做到又快又对?”
陈云想让儿子做的,和儿子真心想做的,总是存在偏差。
儿子喜欢篮球,他愿意每天早上提前一个小时到校,参加集训。
“我儿子很瘦弱,他早课前打了篮球,上课一段时间后,肯定会困倦。”陈云和儿子沟通过取消篮球训练的事,最后也不了了之,“我不愿意早起送他去学校,他自己喜欢篮球,就自己走去上课了。”
说到儿子,陈云的叹气声很多。在教育儿子这件事上,她第一次感觉到无助,聊到最后,她还是回过头来求助学校:“作业量减少了,学校课内的教学质量能不能提高?课内教育质量保证了,我们家长也会尽量努力的。”
(文中采访对象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