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天柱
(贩卖三千文字的小贩)
我的书桌上架着一丛风兰。闲暇时我总凝视它。曾经拍过一小段视频发上“朋友圈”,很多人都问:“这啥,怎么不需要土?”
是啊,它就坐在一截枯木上,无需花盆,更无需寸土。
多年前,一位山中朋友带来这丛风兰时,我看它似兰非兰,四平八稳地坐在这截枯木上,五大三粗的样子,就略有了点嫌弃,便问是什么草?朋友说,它叫风兰;一棵大树枯折了,掉下来的,拿着玩玩吧,能开花的。
就这样,我成了这丛风兰的主人。一开始,我找不出用什么量词在它身上,因为它就这样趴坐在枯木上,丛高不过七八厘米,全长二十多厘米,犹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飞天蜈蚣,整体没有一个巴掌大。因为它没有花盆,也没有一丁点土,我就犯难了。我不能说他是“一盆风兰”。也不能用“棵”,看它那用几条脆根颤巍巍抱着木头,极其艰难辛苦的样子,很难用“一棵”这种雄壮的词来形容它。当然,用“一株”也显然不合适。终究只能冠以“一丛风兰”。
用绳子绑住枯木的一头,把它吊在阳台西边海棠树下,仔细打量。
一时微风起,它在风中晃荡,每每轻叩海棠枝。只恐风疾,怕它在摇晃碰撞中坐不稳那枯木,要跌落下来,便伸手扶它一把。不料竟惹它用叶尖戳了一下手背,隐隐生疼。定睛一看,它却稳稳当当,毫无松动的样子。
我于是好奇它的根。它的根密密麻麻向四面八方散发式生长,透绿的白,肉质,圆柱状,如一根根肉嘟嘟的棉棒。它们像一大窝体型纤巧细长的冰蚕,挨挨挤挤,憨憨的,仿佛都在爬动。有的强壮一点,三三两两从顶部的叶片中翘出头来,似欲化禽飞去;有的稚嫩些,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搁在叶片上,懵懂地看着这个世界;也有的老成持重,绕过叶片从左右两侧舒展开来。闲卧在枯木上,回首、却把绿叶来嗅。
这些根也不全是这般生动有趣。其中有五六条肉质根往下,贴着枯木的形状弯弯曲曲生长,紧紧地扒着枯木。那些根一节一节的,似乎要陷进木头里去。恰似死死抓着木头的手指。这些“指尖”因为抓得太用劲,抓得太久了,因失“血”而显得更加的苍白。枯木下方还有一条略显苍老的瘦根,悬空挂着,微垂着头,像是要睡了的样子。这条老根的一侧扁平、色焦,显然以前也是奋力扒过木头的,现在不过是年老了,终于交卸了任务。
那时际,我的嘴角莫名动了两下,微微挺直了身子又仔细观察起来。
风兰的假球茎非常短小,躲在根和叶鞘之间。一个假球茎上可以长出六至八片狭长的叶子,左右互生。叶子短小精干,墨绿色,弯月形,约半厘米宽,十来公分长。叶质厚实,坚硬如革,叶面中间有一道深槽下凹,如凿。叶端锐尖,看上去像一把把绿色镰刀,又像是某种弯曲的三棱军刺。刚才就是被那些“刀尖”戳了一下,让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风兰不似其他的兰花,纤纤细叶、飘摇婀娜,甘在狭小的兰盆里享受着汉上繁华;它更像一个武士、一位侠客,腰系一圈短刃,跨坐在断木之上,横眉冷目——这让人想到了遥远年代的一位人物——于是,我便查阅资料,搜寻起了它的身世。
风兰是兰花的一个亚科兰种,常散见于幽谷深林,新中国成立前浙江的一些地方志书里常有它的名字。古代文人墨客们喜欢拾一丛风兰,挂在书房的窗前檐下,故又名轩兰。明人簟溪子的《兰史》中说:“(风兰)性喜风,故名风兰。”但兰花没不喜风的,风兰是兰科植物自然有喜风的本性。所以簟溪子的这个说法略显牵强。《广群芳谱》对风兰有一段较为翔实的介绍:“风兰,产温、台山阴谷中,悬根而生,干短劲,花黄白似兰而细。”读到这时,我频频点头,想起送我风兰的朋友,不正是隐在台州的某山中吗?书中还说“不用土栽,取大窠者,盛以竹篮,或束以妇人发髻铜铁丝,头发衬之……至春应自花。即不开花,而随风飘扬,冬夏常青,可称仙草,亦奇品也。”
盛以竹篮?束妇人发髻头发衬之?如此生存之法,如此粗缯大布,实属奇葩。当初令我略带嫌弃的这“一丛草”,竟是仙草,奇品。我不禁又想起了那天朋友来送我风兰时,风尘仆仆、其貌不扬的样子。
在我们这个星球地表上,兰科植物有数万种之多。嘈嘈杂杂的兰花大家族中,当然也要分官阶的。有好事者效仿《史记》给兰花按本纪、世家、列传、外纪、外传等共分了四十八类,兰中王者入本纪,后妃公侯列世家,还有诸士大夫之流分表传、纪。而风兰竟因叶质笃实,被弃之为不入流的凡品。哀哉……“借他人杯酒,浇心中块垒”这是美事,而“脱自己之臭鞋,套他人之圣足”,则是臭不可闻。不知太史公泉下有知,将作何感想。
如今我不知道风兰被归属于哪一阶,但我知道风兰一定是兰花中的异数。我见过很多高贵稀有的兰花,归宿总在精美的兰盆中,着根于陈泥腐土。只有风兰,偏要爬到大山深处的大树的高枝上,不食人间烟火,哪怕落入人间,也要坐上一截独木,“独倚危楼风细细”。
现在,这丛风兰,这丛草,就架在我的书桌上。我在等待槐花开的季节,因为槐花开了,风兰也就该开花了。
到时节,我的微信朋友圈诏黄新湿,他就会踏着槐花笑。我用“他”来称它,是因为他像一个男人,一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