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国丹
(国家一级作家,有趣的老太太)
我们小时候用的砚台,大都是橡皮砚,因为橡皮砚轻巧,放在书包里不觉什么;不像石砚,很快就将土布书包坠出些洞洞来。再说,橡皮砚也安全,小学生免不了磕磕碰碰,橡皮砚是磕不坏的。有一回两个男孩打架,输的一方急了,抓起自己的砚台就扔了过去;除了洒对方一头一脸的墨汁,人和砚都安然无恙。
我们用的橡皮砚都是一个模样:三寸宽,四寸长,前面有一指宽的墨槽(也有叫墨海的)。这墨槽不储墨汁,而是储水的。写字前,我们拿着墨,在墨槽里蘸点水,放在砚堂上磨啊磨,磨成酽酽的墨汁,才可以写字。
老师曾经教导我们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们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可总觉得不对劲:农村的孩子都节俭,一根铁杵的料,可以做千千万万的针,都磨成了铁屑才得到一根针,未免太浪费了吧?再说把偌大的铁杵磨成小小的绣花针,得磨到猴年马月?怪不得老太婆拿在手里的还是铁杵,她恐怕是在童年时代就开始磨针了,而且得子子孙孙磨下去。所以我们绝对不去干那不着边际的傻活,而是认认真真地在橡皮砚里磨墨。
一次,有一越剧团到我们村演《西厢记》,那张生一出场就唱:游艺中原,脚跟无线如蓬转,铁砚磨穿,才高难遂男儿愿。我问坐在我身后的二叔公,砚台有铁做的吗?二叔公说,有,还有铜砚、玉砚、陶砚和漆砚呢。
我吃惊地直吐舌头,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想象那些砚台的颜色和模样,检讨自己的无知。至于张君瑞有没有真的把铁砚磨穿,就不是我辈所知晓的了。他既然能唱出这样的台词来,想必学问是十分了得的。
可橡皮砚是很容易磨穿的,因为砚堂中央有个肚脐,这肚脐是它的软肋。我们天天磨墨,砚堂就渐渐洼了下去,一两年之后,那肚脐肯定要掉的,圆溜溜的肚脐掉下之后,砚台的中间就有个圆溜溜的眼儿,我们拿泥土去补,捏面团去补,都无济于事,只好扔掉破砚重买新的了。
我们的高小是在一个叫“荷盛”的地方读的,从我家到那里,得在田间小路上穿行三四里路。我每天走在绿油油的庄稼里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心情也绿油油的特别明净。
在荷盛小学,年龄较大的同学已经改用石砚了。那种石砚小小巧巧,四寸见方。上面的盖子,反过来就是研墨的墨堂;下面的那块外方内圆,凹下去的就是墨海,这墨海可储许多水。石砚的一角有一只眼状的通透孔,水就从这孔倒入墨堂的。
我很羡慕这种可开可关的石砚,可母亲不给我买,她说我毛手毛脚,石砚到了我手里,不出三天就粉身碎骨了。
那阵子我们班风气不好,大同学老爱捉弄小同学,把我们的东西藏得深深的,让人急得掉眼泪了才肯拿出来。有一节作文课后,我一转身就发现自己的作文草稿不见了。母亲给我定的规矩是:作文本交给老师,而草稿纸必须带回家。我转着眼珠,在教室四处寻找我的作文草稿。转过几张桌,我一眼看见我的作文草稿纸压在一只石砚下面。我不由分说扑了上去,一把抽过那纸。可我的动作过火了,被草稿纸带动的砚台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两爿。
我吓坏了,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石砚的主人叫喜凤,她比我大三四岁。看着地上的破砚,她的脸胀得像被偷了蛋的母鸡,她朝我一通乱嚷,嚷得我两眼直冒金星。好久,我才还过魂来,咕噜说,你干嘛拿我的作文草稿呢?她说,谁拿你的草稿了?这废纸是从地上捡的,我正准备包砚台呀。
我知道自己错了,说,我赔你一个砚台。
回到家,我却不敢提这天发生的事。那些年母亲心情不好,倘若知道我闯了祸,她非要揍我一顿不可。想了想,我就在屋里到处乱翻,却让我翻出三个这种形状的石砚。糟糕的是,它们一个比一个大,大的竟有几斤重!无奈,我挑了个最小的——可它比喜凤那个还大三倍。第二天我把这个砚台放到了喜凤的课桌上。喜凤一见,脸又喷红了,她生气地把砚台一推,说,谁稀罕这么大的劳什子,你想坠死我啊?
我无法赔喜凤一个小巧玲珑的石砚,喜凤也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放过我。我成了负债之人,天天接受债主的催讨谩骂。从那以后,上学的一路不再翠绿,身边的空气也不再新鲜。我硬着头皮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继续蹒跚,直到小学毕业也还不上喜凤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