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青
(老家在玉环)
“冬至进补,来年打虎”。冬至日吃冬至圆,是一种节气食补。
六岁那年冬至,母亲对我说,吃了冬至圆你就长一岁了,明年可以上小学一年级。这年冬至,我开始担任外祖母厨房助手。
外祖母在冬至前,就用浸泡好的糯米和粳米,在石磨上磨粉。我的任务是专注地把米舀到石磨的磨眼上,适时加点水,米和水穿入磨膛,流质米粉在磨盘转动下从凹槽里流出来,汇入深棕色的粗布袋子。外祖母手拉磨柄或把碾绳套在肩上,用碾架子转动磨盘。磨好后系紧袋子口,在糯米粉和粳米粉的两个袋子上各压一块大石头。
冬至早晨吃的冬至圆是用纯糯米粉,搓成桂圆核大小,或鱼目珠子般细小,倒入沸水煮至漂浮在水面上,舀在碗里加入白糖、桂花,十分香甜细腻。有时在汤里加板糖,是甘蔗汁浓缩而成,没有经过精细加工,外婆说有补血功能。这仅仅是冬至日吃圆的开始。
剩下的糯米粉团还暖在另一孔锅里,外祖母收拾停当,就开始用它们捏一些小动物,一般捏的都是家里人的生肖,牛羊马兔猪,很逼真,再捏几个金银元宝,都留作中午祭祖用的。外祖母一边捏一边教我念童谣:
咱厝人,冬至时/碾米揉粉搓丸子/搓糖圆,呒稀奇/捏猪捏狗捏金鱼/敬祖先,拜新年/保佑平安趁大钱……
家乡的冬至圆特别之处在于它可以把“尾圆”连接到“头圆”,给全年画了一个大圆。一吃就吃一个多月,有咸有甜,有椭圆有扁圆,口语也叫冬至包子。
吃罢早圆,父亲把一大箩筐的菜买回家,洗洗切切。外婆配粉,糯米粉和粳米粉按比例搭配,加温水揉成粉团,做粉团靠的是经验、技术和手感。
我的家乡有闻名遐迩的文旦柚,它们都生长在楚门清港一带,也就是玉环的港北,在港南有一种与文旦柚很相像的香泡,香泡树比文旦树高,果实较文旦柚圆,但它们的叶子几乎没有差别,都有一股特别的清香。冬至节前,好多人家院子里还挂着几个香泡,香泡树叶顽强地贴着梗枝,在做冬至圆前一天,我们小孩举一支竹竿,或是扁担,左右晃几下,上瘦下胖的八字形香泡叶唰唰唰扑向大地。把它们收到竹篮里,倒入木桶浸泡去尘,双面用软刷洗净备用,浓绿的香泡叶似冬天里的春色,每一片叶子都将托起一份冬天的温暖。
把鳗鲞去骨切丁,这是海边人家冬至圆特有的料理,肉丁、盘菜丁、冬笋丁、香菇丁、茭白丁、豆腐干丁、芹菜末、葱末、虾皮,按顺序依次倒入大锅里,炒成七分熟,在关卡点把香气锁住,锁进我们用双手捏出来的一个个粉窟窿里,似乎把一年的祈盼、收获和美好都填进去,裹起来,用右手的虎口转出一个尖尖收口,让它们横卧在香泡叶上。
甜味冬至圆是用花生碎和芝麻红糖拌猪油作馅料。花生米是自家炒的,用锅铲翻拨几下,把花生米炒至红色包膜微微裂开,锅里发出啪啪的爆裂声,就可以盛出来。我们小孩最喜欢帮花生去衣,把冰冷的小指头穿进热乎乎的花生间隙,不停地搓捻,待露出泛黄的花生仁,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呼”地一声吹起来,花生衣顿时“乱花渐欲迷人眼”。几次来回搓捻,几次吹气,碗里的花生真如“红帐子里睡着的小胖子”,把它们倒入砧板,用擀面棍在上面反复擀压成花生碎,就可以拌料了。甜圆包入甜馅后不收尖口,只在收口处按压一下,成为圆饼状,把收口那面朝向香泡叶,而叶面上的甜圆光润饱满,十分美观。在大人的示范下,我们总是十分积极地拿起一支火柴捧,用火柴杆的末端在圆包的中心戳一个小孔。那时觉得这是做冬至圆的一个小游戏,像是给甜圆穿出个肚脐眼,长大了才知道生活无处不科学,这个小小的孔可避免因高温产生过大的气压,可能导致的圆皮破裂——原来还是物理学上的降压器孔,民间智慧山高水长。
冬至圆是码在竹枝编的井字形篰炊(闽南语)里蒸,蒸好了,甜圆一碗咸圆一碟连同各种不带馅的动物、圆宝,铺开来祭祖,我们也开始“补冬”。冬至这一天一般都很冷,乡野宁静,树木骨感。全家围拢制作冬至圆,却是热气腾腾,绿意葱茏。
这一天后,我家二层楼房圆木横梁上钉着的大钉钩,挂上几个石浦篮子,篮子里装的是冬至圆。石浦篮是外祖父北上捕鱼船泊在石浦时买的,浅褐色粗篾,纹理光滑,篮身饱满呈鼓状,可以放好多冬至圆,外祖母隔三差五蒸几个给我们吃,说是“少吃多滋味”。其实是想省着吃,吃到小年夜。篮子挂得那么高,空气流通食物可以保存久一些,大抵也防止我们孩子天天随手吃。但是贪吃虫爬上来时,弟妹们会趁大人外出,搬来四方凳,让我站上去抓几个甜圆,我够不着,就在四方凳上叠上“轿椅”(一种竹椅子),她们再左右两边稳着“轿椅”,我战战兢兢地爬上去,挪开篮盖,抓几个赶紧爬下来,大家撕开香泡叶,开心地嚼起来。
冬至即将到来,疫情还没结束,北风呼啸,我用书隔出一圈温暖的栅栏。门铃响起,父母快递来的冬至圆到了。它们卧在泡沫箱一叠叠塑料模子里,个个都沁了一层霜。我用棕榈叶和玉米皮垫上,把它们码在蒸笼里起火,团团热气升腾,冲出窗口,一扫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