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军燕
(怀念故乡)
在1960年初冬,那个寒冷的子夜,我出生在江苏江阴城内北仓湾7号的祖屋里。从此,故乡江阴就烙印在了我的生命中,无论我落在哪里、漂泊了多久,乡情难忘别样愁。
襁褓中的我,随着转业的父亲来到了浙东南的沿海小城温岭,并在此长大安居。从小便从父亲那听说鲥鱼刀鱼的鲜美和黑杜酒的香醇,更崇敬江阴全城血战清兵的硬气和豪气。
读书识字后,我知晓了更多关于江阴的人和事,从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到现代诗人刘半农、当代书法家沈鹏以及著名电影演员上官云珠等,无不是江阴的标志和骄傲。尤其是刘半农先生的那首《教我如何不想她》,脍炙人口,誉满天下,让,让“她”走入了每个中国人的心里。“她”——故乡江阴,更让我梦回萦绕,时刻牵挂。
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秋日,我跟随退休后的父亲回到了久别的故土。尽管离开时毫无记忆,但一走进北仓湾那条整洁幽静的小巷,踏入临巷而开的家门,发现一切是那么亲切熟悉,与我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天井小院里,茂盛的紫扁豆爬满了高高的砖墙,一株从温岭迁来的橘子树静静地依偎在水井旁,树上已结了几个果子。伯母指着临窗的那间屋子对我说,当年你就出生在这间屋子里。
此情此景让我激动又平静,仿佛一下子回到了30年前的那个寒夜,我的生命从这里起步,无论我走得多远,源头就在这里。当晚我们品尝了自家的紫扁豆和江阴特产黑杜酒。扁豆的美味超乎我们的想象,吃了一盆又一盆,寻常的紫扁豆成了我无法忘怀的佳肴,香醇甘甜的黑杜酒让我们酒不醉人人自醉。长期失眠的我当夜有了婴儿般的睡眠。此后我也多次回到江阴,以解乡愁。
我的乡愁更多地在于父亲。父亲似乎注定要远离故乡、难回故里。解放战争后期,中学毕业的父亲被国民党军炮兵学校录用,有可能迁往台湾,好婆(江阴方言奶奶)不舍得儿子离家,所幸未能成行。第二年,父亲参加了解放军,后转业到温岭支援地方经济建设。现在从温岭到江阴不过一天的车程,不算遥远,但半个多世纪前交通极为不便,加之工作忙碌、经济紧张,回乡之路变得更为不易。父亲经常对我说:“我要想办法带你们回到老家江阴去。”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个心愿落了空。他年纪越大,乡情越浓,乡愁更重,话题每每离不开江阴老家和他小时候的故事。
他七八岁时,在糖糕店当过学徒,一次任务没完成被罚挨饿,善良的老板女儿偷偷拿了好吃的给他,至今他还感念那位与他一般大的小姑娘。他因这么多年无法在好婆跟前尽孝而自责不已。由于我们兄弟姐妹多,父母工资低,父亲寄回老家给好婆好公的赡养费都被退了回来。高寿的好婆来过温岭一趟,由于生活习惯不同,没住多久就回去了。好婆好公故去后,父亲对父母的思念变成了对故土的思念,有时一个人呆坐半天,若有所思,若有所失。父亲不止一次对我说,他故后要把他送回江阴,葬在好婆的“脚跟头”。退休没几年,父亲就因病早逝,由于病发突然,葬回故土的最后愿望也未实现。痛哉!
同样,我对父亲的思念也掺揉着对故乡的思念。不知是否因我出生在老家祖房,还是因为父亲对我格外宠爱,我对父亲和故乡的感情也深厚不变。我一直保留着父亲在世时的江阴风俗,比如大年三十多烧米饭,正月初一早上吃小汤圆,与温岭的习俗有所不同。
2004年,我随温岭市政协组织的科教文卫考察团赴无锡、江阴考察。这也是老屋拆迁前我最后一次回家。巷子仍然整洁安静,但鲜有人迹,原来位于旁边的徐霞客纪念馆也搬走了。堂弟妹和年轻人大多搬到了高楼大厦。我独自走在小巷里,从北仓湾走到南仓湾,来回往返,思绪纷飞:1645年,江阴百姓为抵制清政府的剃发令,血战81天直至城破,无一人投降,这是何等的悲壮刚烈!父亲也经常提到他当兵时,在浙江一江山岛剿匪的故事,军人出身的他有着江阴人典型的硬气和骨气。作为温岭一家大型工厂的党委书记和厂长,在特殊的年代,他经受了几个昼夜的折磨,宁死不戴高帽游街。我一直以为江阴人是以硬气和骨气闻世,与相邻的软软绵绵的苏州是完全不同的存在,然而《教我如何不想她》中那浓浓柔情: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
江阴人温和的另一面才让我惊叹,长江水的波涛和微澜刚柔并济,结合得如此完美。
现在我已退休并移居上海,离老家江阴更近了。放心吧父亲,乡愁淡去,乡情依然,故乡永远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