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阳 /文
散文中的县域写作近年逐渐升温,成为中国当代散文领域一个值得关注的新现象。我熟悉的作家,这两年在此方面发力者众多,而书成之后佳作却少见。这多少有些遗憾。县域散文写作难就难在你究竟是以怎样的心志去写那个地方,以及你能不能把自己的心志完全合适地落到那个地方的褶皱深处,让它与时间和空间一起发酵,再一口气慢慢提起,让它自己生动,自己美得摇曳起来,架得起熟人与生人的久久凝视。
而我读作家周华诚的散文新著《陪花再坐一会儿》,就觉得他笔下的这片风土,能够自己生动,自己美得摇曳,让我对浙西南的常山生出了莫大的敬意,以及比敬意更多的好奇来。这样,我就有了一种冲动,想到常山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寻一寻作者写过的那些人,以及那些山水、村落、花草与美食。
近年来,周华诚在江南地域文化散文写作方面下了很大功夫,致力于在地域文化背景中以散文方式构建一种个人生活史,又从个人生活经验里呈现出普遍意味的地域文化来。在这个过程中,他难能可贵又分外醒目地重建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发起并深入实践的“父亲的水稻田”文创项目,早已名动江南,如今又成为乡村振兴的一张文化名片。这样的在场与介入,于当下的文化语境而言,其实已经完全超越文学范围,是大可从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乡建角度做一番更为深入的学术探讨与研究的。但如果非要从文学的意义上来说,那么他构建出的纸上江南风景也已足够可观。他去年出版的《素履以往》与《江南三书》,以及如今摆在我眼前的这本《陪花再坐一会儿》,都可以视为他江南地域文化散文创作的精品。
这本书共三十篇文章,架构并不复杂,出色处却在篇篇有人,句句含情,字字见己。也即,关于写什么,他是充分考量拣择过的,关于怎么写,他更是费过思量。他放弃了大而无当的“全景式立体写作”,而采取了素描写意方式,用自己深情体察过的人事场景来呈现故乡的时空切片,拼接组合成故乡前世今生的几个侧影。
读周华诚的散文,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笔下呈现的人物景象,或曰人的生存图景。人,是进入他散文世界的第一通道。在写人方面,我一直以为,他的写作方式很像几十年前塞纳河左岸的那群新浪潮电影工作者。不同的是,那些电影人是把扛在肩膀上的摄影机当作一支笔去写出一部部“作者电影”,是用长镜头渐进方式去发现生活的本质,而散文写作中的周华诚,是把手中的笔视为扛在肩膀上的摄影机,去“拍摄”一篇篇诗意且携带人物传记色彩的散文电影。他散文中出现的人物,几乎个个都有电影的光泽与质感,耐看,好看,惹人去看。我想,被他记录书写过的乡人们,应该都是快乐且荣耀的,因为那些文字打磨出来的他们,确实就是他们自己,面容、语言、行动、经历、情感,都是自己,但又是自己难以体察的自己,美且珍贵的自己。这样的自己一旦被呈现就如同被高光照亮,值得久久端详与珍存。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周华诚的功力,可与贾樟柯导演镜头里出现的“普通人”作等量观。他们都太美、太强大、太耀眼,闪烁着令人难忘的平凡之光进入了存在。
这样被以电影质感呈现的人,包括开篇《山中月令》中的“猕猴桃仙人”老林,这位前搬运工的肩头,有几片山中落雪,他的猕猴桃果园上空,盘旋着三只老鹰,他的果树林枝叶间,藏有五十万只优质猕猴桃,他身后的洞窟里,窖藏着二十万斤猕猴桃佳酿,而“山色渐晚,老林指一指窗外渐渐幽暗起来的大山,说这里叫做‘火把坞’”,而山中月令,在一场落雪中,又一转入寂静而繁忙的另一年。
这样的人,也包括守护胡柚林一生的退休教师老徐。《人生果实》里的老徐已经七十五岁,老得行动迟缓,老得几乎没有语言,但依然闲不住,依然整日提着锄头,拖着老伴儿,在一片村外的胡柚林里劳作。那片林子里,有他的从童年到暮年的整个一生,有他的全部牵挂与荣耀。因为胡柚的“祖宗树”就长在他的自留地里,而这棵树,在一百二十多年中孕育了整个常山县的胡柚林业与果业。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与一棵树、一种果实融合为一体,被花香果味定格、流传与记忆。在树与人、果与人的镜头闪回中,地域与故乡的文化意味便随风潜入,自然彰显。
这样的人,至少还包括作者手把青秧一生躬耕于三亩稻田里的老父亲,包括用全部结婚彩礼买下深山榨油坊的大学生黑孩、拉越剧班子走穴唱戏的美花、让水边的一座古老村庄重新振兴的年轻村支书徐君,以及许许多多与常山有过这样那样缘分的今人与古人。这些被作者视野所选中的人物,让一片大地有了可触可抚的生命与情感,他们,构成了一本书的情感触点,进入那些人的细节,也就走进了常山的文化日常,也就有了深入这片土地的美好愿望与持久冲动。
为故乡修书立传,除了呈现风物人情之美,自然还少不了从理性高度为故乡鼓与呼。这就涉及一个作家的心志,从中也可见作家面向生活与时代的基本态度。我一直认为,周华诚的散文中有种当代青年散文里少见的“建设性”,其实,这是从他对时代与生活的态度而言的。就整体来看,在周华诚的心志中几乎没有悲观的东西。他的忧伤与哀惋,是美学意义上的,其指向依然是一种积极而振奋的情感,对时代,对生活,对个人,甚至对文学,皆如此。这种基本态度,在写给故乡的这本书里体现得尤其清晰。
“花落春仍在,天时尚艳阳”。在《陪花再坐一会儿》这篇文章中,作者在写胡柚花的时候,忽然一笔宕开,由今及古,引出了晚清状元俞樾的两句诗。在一篇写花的当代闲文里引用这样两句清人古诗,则颇可见周华诚对当代生活、对当下现实的一种可贵态度。周华诚是把心志落到实处去行动,去建设,想方设法看看自己还能多做一点什么。
所以,我们就看到了,他在书中写下对时间的敬意,对消逝之美的依依回望,以及对健在之美的凝视与挽留之外,几乎在每一篇文字里都力所能及地以自己的经验与识见,为故乡的经济文化建言献策。这是经世济用者的雄迈姿态,是古贤人之心,是为志士心气,是为一个出走又回归的少年对故乡最好的精神致敬。